说起来也奇怪,几家的孩子,在脸熟之后,都喜欢亲近李谨言,对楼大总统和楼少帅一概不怎么待见,就算不像楼二少一样见面就横眉冷对,也难得有个笑模样。楼五的胖小子还好,楼六的姑娘见着楼大总统和楼少帅就哭,哭得楼六无奈又尴尬。她把孩子带来,为的是想和娘家人亲近,可这见人就哭算怎么回事?

    反倒是楼六的丈夫,钱伯喜的小儿子不以为意,反倒是笑着说道:“这姑娘娇贵,见着爹也哭。”

    这倒是实话,楼六的女婿在军中做文职,尚且好些,可每次钱伯喜打算抱抱小孙女,小丫头照样不给面子,一抱就哭。

    哭得钱大师长直挠头。

    楼六因为这事没少担心,家里的几个嫂子也暗地里看她笑话,就算是一家人,就算她背后有楼家,孝敬婆婆,妯娌相处,也难。

    想到这里,楼六垂下眼眸,小七羡慕她有了女儿,却压根看不到她的难处。她们姐妹几个,二姐和她算好,大姐四姐家里都摆着姨太太,五姐更是……也就是小七,别看婆家不显,却也是她的优势,五姐遇上这事,小七的婆家打死也做不出,更不敢做。

    不管楼六在想什么,李谨言被缠得没办法,只得请示了楼夫人,带着一串小豆丁去后花园。提前和看管后花园的人打过招呼,老虎豹子都关好,已经增加到四只的熊猫也要送进笼子,其余的山鸡野兔梅花鹿一类倒是无碍,这些都是散养在里面,给豹子和老虎做口粮的。

    大大小小都捂得严实,丫头奶娘在旁边护着,管家在前头引路,白老爷子也突然来了兴致,加入了“游园”的队伍,老爷子既然来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婿自然不能落下,三位夫人也来凑个热闹,小辈们自然也要陪着。

    就这样,本来李三少只打算带着几个小豆丁去看豹子,结果却发展成一大家子人去后花园踏雪。突然被如此多的人围观,也不知道后花园的住户会不会被“吓”到。

    楼二少依旧紧紧拉着李谨言的手自己走,楼五的胖小子也缠着李谨言,没辙,只能抱着。对此,李三少只能感叹,他怎么从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讨孩子喜欢。

    看着左手拉着,右手抱着的李谨言,白老捻须笑道:“便是不得闲,每日的五篇大字也不能落下。”

    李三少无语。

    楼少帅走在他身边,把外甥拉出来丢给楼五,弟弟拎起来交给楼夫人,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李谨言的手腕,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三少继续无语中。

    突然被如此多的人闯进地盘,后花园的居民并未因此吓到,相反,看到李谨言,被关在笼子里的豹子还凑了过来,要不是李谨言下手快,楼二少的手恐怕会再招呼上豹子的耳朵。

    他真的想不明白,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楼二少怎么就和这只豹子的耳朵杠上了?

    春节家宴,白老坐于首席,其余人按辈分列席。楼少帅被叫去白老身旁,连李谨言也被叫去,长辈们都是面色如常,心中早就有底,小辈们也大多明白长辈的用意,都是面上带笑,即便是楼四,脸上也找不出任何破绽,哪怕心底里依旧是不怎么看得起,可长辈既然做了决定表了态,从今往后,楼大总统等人功成身退,楼家,白家,展家,当以楼逍和李谨言马首是瞻。

    午夜,爆竹声响起,天空中绽放各式各样的烟花,倏忽之间,将整个关北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

    关北的几家烟花爆竹厂的师傅都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做出了诸如金玉满堂,火树银花,岁岁平安等新奇的花样,大帅府的院子里,管家下人们都是一手拿着香,一手捂着耳朵,点燃了引线立刻后退,随着嘭嘭的声响,天空似乎汇聚成了一条绚烂的银河,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孔。

    跨过旧年,喜迎新岁。

    一只手覆上李谨言的脸颊,侧目,可见楼少帅正认真的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在乍然闪亮的烟花中,仿似能看到人心的最深处。

    “少帅?”

    在李谨言晃神的片刻,楼少帅侧头在他耳边低语,爆竹声炸响,李谨言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可拂过耳边的气息,却仿佛烙印在了心上一般。

    走回室内,厨房送上包好的水饺,李谨言的才算彻底回神,随着众人的动作,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咬下,动作一顿。

    坐在他身旁的楼少帅转头看他,桌上的众人也将目光转过来,李谨言移开筷子,一枚包在轿子里的钱币落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能第一口就吃出钱币,的确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李三少几乎是每吃一个饺子,面前的碟子里就会响起叮当一声,一连吃了六个饺子,他的碟子里就有了五枚钱币。

    这运气……

    见众人都看过来,李谨言的筷子是怎么也伸不出去了,坐在一旁的楼少帅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个饺子,什么都没吃出来。

    第二个,还是没有,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把整盘饺子吃完,也没再吃出一枚钱币。

    果然是凑巧吧?

    李谨言放心了,夹起一个饺子,咬一口,又是叮的一声,面对众人的目光,李三少想哭,他这是什么运气啊?

    楼少帅不语,干脆把那盘饺子端到自己面前,一口一个,然后,什么都没吃到。

    可等李谨言朝新送上的一盘饺子下筷时,同样的情形再度上演。这下,连楼少帅也默然了。

    李谨言干脆豁出去了,管那么多,吃饱要紧。一整盘饺子下肚,虽然碟子里又多了五枚钱币,却总算没像刚刚那么夸张了。

    白老抚掌笑道:“好!是个有福气的。”

    长辈们也颔首而笑,三家的晚辈也随声附和,几个小豆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谨言却暗道:恐怕过了今天,他就要和钱耙子彻底画上等号了。

    不过,就算没今晚这一遭,李三少和钱耙子也早就密不可分了。

    大年初一,大帅府再度热闹了一天,楼二少继续粘着李谨言,楼少帅被白老叫去说话,余下人在家里开了牌局,麻将,纸牌,广播也打开,里面是楼大总统在讲话,不只是北六省,但凡是能收到广播讯号,家里有收音机的国人,都能听到这场讲话。

    这是联合政府宣传部部长周炳勋的主意。

    楼大总统的新年讲话不过是试水,早就在策划中的阅兵式也预定在今年的五月,届时,京城之外的国民,可以通过广播知晓具体情况。宣传部还给各联省政府下达文件,大总统发表新年讲话之后,各省督帅也可以说上几句,尤其是之前收回的失土的西南几省,更可借此而正名。

    之前的讯息传播方式还很落后,除了经济发达的几个省,华夏国人想要得知最新的国内国际消息,除了报纸,几乎没有更多的渠道。报纸上的消息总是会滞后,因为撰稿者本身的立场,也会影响观者的态度。

    如今有了广播,这些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周炳勋的想法同当初李谨言开办无线电广播公司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李谨言主要是从民生方面考虑,周炳勋更多则是想利用其为国家和政治服务。

    在听广播的不只有华夏人,还有驻华的各国公使和领事,甚至连跨海之隔的日本某些地区,都能收到华夏电台的讯号,更不用说朝鲜等地。只是由于语言问题,很多人都听不懂广播里到底在讲些什么。

    宣传部已经着人和关北无线电广播公司商谈,开办“国际”频道,这让李谨言想起了那个给他天皇机器论一书的报社记者。

    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发明出“文化输出”这个词,但他们的某些行为,却是实打实的在做这样一件事。

    开办了英文版的《名人》,在接连采访几名国外专家之后,在国际间算是有了些名气,广播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像后世的某些xxx那样起到广泛的影响,李谨言拭目以待。

    大年初五,到大帅府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除了多年不见的老友,白老极少露面,白宝琦和老爷子的脾气类似,何况他职务摆在那里,总不好和各部官员走得太近。楼家父子和展长青主要负担起“接客”的责任,女眷那边,有三位夫人坐镇,凡是上门的,连说话都要在脑袋里转一回才出口,小心再小心,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小辈中,李谨言依旧是最不得闲的,作为楼氏商业集团的掌舵人,北六省总商会的会首,给他递帖子的人并不在少数,加上家里多了几尊大佛,上门的人几乎能踩破门槛。

    在此期间,李谨言尽量抽出时间去陪二夫人,二夫人却笑着对他道,有枝儿陪着,她不孤单。自从掌管关北剧院,日子过得忙起来,二夫人脸上的笑容比往日多了许多。

    楼夫人回到关北后,特地拜访了二夫人,随行的还有白夫人和展夫人,二夫人依旧婉拒了到大帅府过年,几位夫人却也定了正月里到剧院里听戏喝茶。

    李庆云是在初八上门的,李谨言刚送了美国洋行的约翰出门,看到被管家请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的李庆云,立刻笑着行礼,道一声三叔过年好。

    该送的年礼,该行的规矩,李谨言样样做到,一样没落。李谨言本想去给老太太磕个头,不想老太太却提前给他带话,说她如今喜静,心意到了就行了,有时间还是多陪陪二夫人。

    见李庆云脸色不对,貌似有话要说,李谨言挥退了管家丫头。

    等到室内只剩两人,李庆云才开口道:“谨言,三叔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第一百九十一章

    想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对李谨言来说,不难。

    但查清之后该如何处理?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李庆云,李谨言抿了抿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谨言,三叔知道你想说什么。”李庆云苦笑一声,“说到底,锦书这事也是她自己……都是三叔和你三婶惯坏了她。”

    李谨言没说话,无论点头还是摇头都不合适。但他心里的确也对李锦书很失望,原本送她出国读书是为了尽量减少沈李两家退婚事件的影响,也是希望能转转她的性子,不想如今却成了这样。

    看样子,除非李三老爷和三夫人能狠下心,否则这性子是扳不过来了。

    李谨言也学乖了,有些话只适合放在心里,不管是不是好意,说出口都要得罪人。就像李谨铭扇了李锦书一巴掌,李庆云夫妇也只认为是哥哥教育妹妹,这扇巴掌的换成李谨言,十成十得被人怨恨。

    世事皆如此,也并非只有李家是这样。

    送走了李庆云,李谨言派人去了情报局一处。

    萧有德卸任后举家迁往京城,新局长尚未正式任命,局里上下都在猜测,这局长一职,十有八九会落在豹子头上。

    有乐见其成的,也有不服气的。

    李谨言的确想提拔豹子,但他并不想豹子也被权力影响,成为下一个萧有德。而且,比起萧有德,豹子的资历尚浅,就算有李谨言的支持也很难服众。

    关于这一点,豹子本人也一清二楚。

    他想借助李谨言往上爬不假,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凡是看不清自己的,爬得越高,摔得就会越厉害。萧有德离任,情报局里有不少资历高,能力也强的同僚,他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只凭言少爷的赏识?

    所以,这个情报局局长,即便他想当,也不能当。

    经过仔细考虑,李谨言和楼少帅商量,情报局局长暂缺,只将豹子提拔为情报局一处处长,另增设二处三处,处长分别是之前表现出色,并具有一定资历的情报人员。

    这样既按原计划提拔了豹子,也同时消弭了情报局里,因萧有德离任而形成的一股暗流。

    哑叔的人并入情报局四处,但他们并不归军政府管理,倒像是“挂靠”在情报局的一股编外力量,只对李谨言负责。

    江湖人行事自有本身的一套规则,比起“科班”出身的情报人员,倒显得另类。这也让情报四处甫一成立,便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后世不乏对北六省情报局的各种“揭秘”,可一提到情报四处,却没有一份资料或文件,能确切说明这个情报局中最神秘的部分,究竟是何出处,里面都是些什么人,都在做些什么。

    调查李锦书“丈夫”的工作,李谨言交给了豹子,只有一个人名,简单的资历,连张照片都没有,调查起来并不容易。

    但豹子的反馈却很快,不到一个星期,有关这个人的详细资料就摆在了李谨言的案头。

    一共三张纸,就把这个许逸文的生平写得清楚明白。包括他的籍贯,家庭,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以及回国后的一系列动作。

    纸上还附有一张照片,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相貌很斯文。

    许逸文家境并不差,父亲和大哥经营着一家纱厂,借着欧战没少赚钱,他本人先后留学法国和美国,和李锦书是在美国认识的,李锦书能甩开两名情报人员,他可是帮了大忙。除了写诗撰文,他也有些经营才干,李锦书所在的报社就是他一手创立,如今在上海也算是小有名气。

    可是,李谨言翻到资料的最后一页,脸色沉了下来,他家中已经有了一房明媒正娶的夫人,在他去美国之前,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件事,李锦书知道吗?

    从调查出的资料来看,这个许逸文并不具备成为间谍的条件和背景,相反,他和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心怀家国,忧国忧民,他所创办的报纸,其上刊载的文章,也多是对民生艰难和社会黑暗的揭露,只不过,他对于军阀和如今的联合政府持反对情绪,倒是对已经成为历史的南方政府和下野的郑怀恩带有同情。

    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是间谍。但这比他是个间谍更难让李庆云夫妇自处。

    有家有室,还有了孩子,只要父母不承认,他在老家的妻子也不松口,李锦书别说嫁给他,连个姨太太恐怕都捞不上。就算捞上了又怎么样?李家的女儿,李三老爷的嫡女,上杆子去给人做妾,还是无媒媾合,传出去的话,他一家都抬不起头来!

    现如今的确是有“新派”人家不注重这个,联合政府里也有抛弃发妻另娶的。可这样的人,哪怕工作能力再强,在大部分人眼中,其德行依旧有亏。

    李谨言觉得手中薄薄的几页纸有些烫手,这件事和他扯不上关系,他本该松口气的,可……

    良久之后,李谨言还是把有关许逸文的资料装进牛皮纸袋,封好,派人送去了李家。

    房间中安静下来,李谨言却愈发烦躁,总觉得心里憋了一股郁气。起身走到书房桌,铺开宣纸,起手磨墨,随着墨香散逸,浮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刚拿起笔,房间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略带焦急的说话声:“二少爷,您走慢点,别急!”

    下一刻,脚步声停了,房间的门被敲响,李谨言笑了。

    来人是谁,不用猜都知道。虚岁还不满五岁的楼二少被教养得极好,从日常行事中便可看出一二。这么小的孩子,从不忘记敲门。虽说对楼大总统和楼少帅时常摆冷脸,该行的礼却从来不忘。

    白老很喜欢他,只道此子将来必有所成。

    毫不夸张的说,凡是见过楼二少的,极少有人会不喜欢他。至于总是把他从李谨言身上撕下来丢开的楼少帅……或许这也只是另一种表达兄弟友爱的方式?好吧,李谨言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不过楼少帅对这个弟弟的确是疼爱的,举例来说,楼二少手里的马鞭,没开刃的小匕首,还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可都是楼少帅送的。

    “言哥。”

    见到亲自开门的李谨言,楼二少顿时眉开眼笑,抬起胳膊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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