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言将五篇大字送进白老书房,又被白老留下对弈,被杀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之后,才被放行。回到房间,惊奇的看到楼少帅竟然在练字。

    腰背挺直,一身笔挺军装,棕色的武装带勒在腰间,持笔的手修长。

    李谨言走过去,探头一看,纸上只有一个颜体大字,忍。

    落笔苍劲有力,笔锋间似隐藏着刀芒。

    默默退后一步,李谨言相当聪明的闭紧嘴巴,一声也没出。

    京城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东交民巷,停在了英国公使馆前。

    车门打开,展长青从车里走下,司机拉开后门,一个戴着帽子,又被围巾蒙住脸的男子,被从车上“搀扶”下来。

    拄着拐杖的朱尔典愈发苍老了,看到面带笑容的展长青和他身后的两个人,目光沉了沉。

    等到房间的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展长青才取掉了男人的帽子和围巾。

    足足过了两分钟,朱尔典的声音才响起,“展部长,这是什么意思?”

    “公使阁下是聪明人,还需要展某明说吗?”

    展长青温和的笑着,朱尔典的脸色愈发难看,而一旁被堵着嘴,在大衣下,手也被绑住的赵福仁,就像是一尊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公使阁下,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展部长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说完阁下就明白了。”展长青继续道:“这位,公使阁下肯定没见过,但他做了什么事,公使阁下肯定心知肚明。一旦事情公开,阁下觉得会怎么样?”

    赵福仁勾结“外人”,污蔑北六省,若是被爆出这背后有英国人和日本人指使……日本可以继续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是英国呢?

    现在欧洲的战况依旧僵持,在德国再次宣布无限制潜艇战之前,美国再倾向协约国,却也没断绝与德国的外交关系,更不会轻易对德宣战。这个时候,若是华夏彻底倒向同盟国一边,情况会对协约国相当不利。

    赵福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英国人做事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捏着赵福仁这个把柄,若是再将之前英国间谍潜入北六省,英美日联手策划“帝制”的盖子揭开,华夏民间会有何种反应,根本不需要费力去猜。

    华夏今非昔比,就算英国有庞大的舰队又如何?远渡重洋再发动一次对华战争?

    从萨拉热窝的枪声响起,欧洲本土,非洲殖民地,阿拉伯半岛接连燃起战火。这场持续三年的战争已经拖垮了沙俄,流干了欧洲大陆的血,白厅正为庞大的军费开支和英军巨大的伤亡火烧眉毛,组织舰队来进攻华夏?想想都不可能。

    一旦减弱了对德的海防力量,停靠在海港中的德国主力舰队,是否会对英国海军反戈一击?没人能够保证。

    朱尔典突然笑了,“展部长,我想,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

    展长青脸上的笑意更深,过了今日,英国人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了。只不过,这并非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毕竟大不列颠和华夏是友邦,为了维持彼此的友谊,我方希望,挂有华夏旗帜的商船不会再被莫名拦截,当然,华夏可以保证商船上不会载有任何违禁物品。这一点,还请公使阁下向贵国转达。”

    “我会的。”

    朱尔典平静的点头,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更深。

    “那么,展某就告辞了。”

    “慢走。”

    离开公使馆,坐进车里,赵福仁嘴里的布才被取了出来。

    “展兄,不是,展部长,我全都按照大总统说的做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儿子?”

    “老赵,”前座的另一个人转过头,赫然正是身在京城的萧有德,“到时候,会让你见的。”

    “是,是……”赵福仁不敢再提这话了,他敢求展长青,却从没想过去求萧有德。

    “赵兄,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展部长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磺胺的事,为什么没告诉英国人?”展长青收起了脸上的笑。

    “……”嗫喏半晌,赵福仁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我到底是个华夏人……”

    展长青没有再问,萧有德也只是冷笑一声,车子一路开出东交民巷,车内再没有任何人说话。

    真没忘记自己的祖宗,怎么会为英国人做事?

    回到大总统府,展长青将与朱尔典交涉的内容告知楼盛丰,楼大总统摸摸光头,“马上就要回关北了,被孩子问起来,老子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展长青道。

    捏着赵福仁,就捏着英国人的把柄,英国如今势大,不宜与之正面交锋,能让朱尔典吃瘪,老实一段时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总的来说这事还要多亏关北发来的电报,否则,楼大总统也只能从朱尔典身边的暗线得知有钉子,钉子是谁,却不会那么快查明,也不会打英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慢了一步,恐怕就会和上海那个“自杀的”一样了。

    “说到底,这事是我儿媳妇受委屈。”楼大总统皱着眉头,“我那儿子肯定正想着法要找老子麻烦……”

    展长青端起茶杯,只当没听见。这个时候,不接话才是上策。

    一月二十一日,楼大总统夫妇带着楼二少登上了返回关北的专列,同日,英国白厅接到朱尔典的密电,自此,执行海上封锁任务的英国军队,都接到命令,对于挂有华夏国旗的商船,拦截之后,若没发现违禁物品,例如枪支弹药,最多只允许“购买”船上三分之一的货物。

    这已经是英国人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李谨言闻讯,隐约猜到这其中可能和赵福仁那件事有所关联,具体如何,还要问一问楼大总统才能知晓。

    一月二十二日,大年除夕

    关北城中家家户户忙着过年,李府也不例外,但在三夫人接到孙清泉从苏州发来的电报后,喜庆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看到电报上的内容,三夫人直接晕了过去,三老爷也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

    李谨铭夫妇闻讯过来,三夫人正被掐着人中,悠悠转醒,刚睁开眼,就痛哭失声。李谨铭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锦书病殁。

    在苏州,孙清泉发出电报后也在房间中沉默许久,孙夫人却吩咐管家,立刻警告知道这件事的下人都闭紧嘴巴,尤其不能让少爷和小姐知道。

    “若是露出一丝口风,可别怪我心狠。”

    管家答应着下去了,孙夫人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看,实在是李锦书的死因太不光彩,之前有一个许逸文,之后又和三四个进步青年不清不楚,毁了名声,还闹得争风吃醋,结果因此殒命!

    若不是有孙清泉压着,报纸上还不知道会怎么写!

    在电报中还要遮掩,只要想一想,孙夫人就气得胸口疼。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年初二,李庆云夫妇匆匆登上南下的火车,被人问起,则称三夫人多年未回娘家,此番只为尽孝。不知道内情的附和两声,知道内情的也不会点破。

    就算是一个从族谱上除名的女儿,到底也是亲生骨肉,白发人送黑发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李谨铭和陈姑娘一同接待拜年的客人,

    现如今,陈姑娘是李府正儿八经的二少夫人,爽利的行事做派渐渐显露。老太太对她的喜爱,更是让她在府内彻底站稳了脚跟。

    对于李锦书的事情,陈姑娘知道的不多,隐约听闻是和婚事有关。归根结底不是什么光彩事,三夫人也几次下令府内封口。

    陈姑娘也读过书,知道这样的事放在现下并不“新鲜”。一些专门刊登桃色新闻的小报,隔三差五的就会写出某名媛佳人,或是某青年才俊的风流韵事,私奔,逃婚,休妻弃子……还曾有过家中一房,外边一房,家中妻子孝敬父母抚养孩子,仍被弃如糟糠,外边的男人却心安理得,风流快活。

    反抗盲婚哑嫁并没有错,毕竟婚事并非儿戏,事关一生幸福。但成亲后却抛妻弃子,追寻什么所谓“拥有共同语言的进步爱情”,或是明知对方有妻有子,却依旧高喊着口号靠上去,被人斥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也值得称道?也该被颂扬?

    这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给腌臜东西披了层鲜亮的外皮?

    “夏儿,你说二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送走了客人,陈姑娘回房之后,坐到梳妆台前,摘下了头上的一枚金簪,就算被从族谱除名,到底也是李谨铭的亲妹妹,不说带孝,一些太过鲜亮的颜色还是要避开为好。可偏偏又赶上过年,家中客人登门,太素净也不好。

    “少夫人,我打听过,好像是这么回事……”

    夏儿凑到陈姑娘的耳边,如此这般低声说了一番话,陈姑娘的听着听着,两弯柳眉就蹙了起来,等到夏儿说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都是什么事!她真是李家的姑娘?”

    “我原本也不信的,太太身边的人嘴巴紧,二姑娘身边的丫头也走的走,散的散,还是几个老婆子喝醉酒嚼舌头,我才听了几句。

    “嚼舌头?未必可信。”

    “少夫人,她们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有堂少爷在,二姑娘什么好亲结不得?非要自甘下贱跑去给人做小老婆,不够丢人……”

    “行了。”陈姑娘抬手止住夏儿的话,“这些话千万别在少爷跟前说。”

    “少夫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恩。”

    陈姑娘点点头,听到门外丫头来请,又有拜年的客人上门,忙照了照镜子,理了理鬓发,见没有不妥便要起身,片刻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从首饰盒里取出刚放进去的金簪,重新簪到了头上。

    “走吧。”

    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她尽心。死了,倒是省心了。

    穿过回廊,看着已经枯萎的花木,陈姑娘有瞬间的恍惚,若她处在李锦书的位置,若她有大帅府这门亲戚……想到这里,脚步顿住。

    “少妇人?”

    “没事。”

    摇摇头,她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胡思乱想。

    世人不同命,没福的未必过不好,有福的不惜福,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大帅府里格外的热闹。

    由于白老和楼大总统夫妇在关北过年,楼家的女儿女婿再次齐聚一堂。

    各家都把孩子带来了过来,一屋子的小豆丁凑在一起,最大的已经十岁,楼二少这个小舅舅,年岁反倒要靠后。楼五的小胖墩很黏李谨言,楼六的姑娘不再那么爱哭,楼七也终于传出了好消息,肚子还没显怀,行动间却已多了份小心翼翼。

    楼二和楼三分别坐在楼夫人的两侧,一个剥着橘子,另一个说着笑话,不只逗笑了楼夫人,也让围坐在旁的姨太太和小姐们笑得前仰后合。

    荣登“孩子王”宝座的李谨言听到笑声,转过头去看,他怀里的小胖墩,紧挨着他坐的楼二少,加上一屋子的豆丁也随着转头,齐刷刷的一片。这个场景落在众人眼中,又是一阵大笑。

    正在隔壁打牌的楼家姑爷们听到笑声,都有些好奇,六姑爷起身去看,回来一形容,把屋子里的人也都逗乐了。

    “还别说,可真是不一样。人都说李三少是个钱耙子,怎么孩子缘也这么好?”二姑爷和六姑爷一样,家中有个两岁的女儿,可惜,甭管他怎么哄,小姑娘就是不乐意亲近他,亲一口,张嘴就哭。

    “这事羡慕是羡慕不来的。”三姑爷一边说,一边摸起一张牌,眼睛一亮,将面前的麻将牌一推,“自摸,糊了。”

    “三姐夫手气这么好,开家赌场也一定生意兴隆。”

    “哎,老七,你可别乱说。如今政府正严查各地烟坊赌馆,我那里都有两个开烟馆的上吊了,开赌场的也缩着脖子过日子,连堂子里都在查被拐卖的姑娘,姐夫家做的可全是正经生意。“

    “开个玩笑,三姐夫莫怪。”七姑爷笑笑,给一旁的戴建声让出位置,“五姐夫,你也玩两圈。”

    “我就不用了。”戴建声摆手,却还是被七姑爷按坐在了椅子上,“五姐夫,玩两圈,别总在一边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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