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还是知道一点点的。给你说件好笑的事情,我妈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和我姥爷说话的时候还得站起来,立正低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连看都不敢看我姥爷,吃什么都是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我姥爷呢,脾气特别大,看新闻联播,边看边骂,他好像有好多好多看不顺眼的事情,骂社会风气败坏,骂美国总统是傻逼。他骂我妈也是随口就来,他都七十多了,和我妈说话一不顺心还是拿起拐杖就要打我妈,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医院也是,在家也是。”

    林涧松说:“你妈妈没有兄弟姐妹吗?”

    云蓁笑了一声:“没有,那个年代,他和我姥姥居然只生了一个女儿,稀不稀奇?”

    她坐起来,看起来居然有点兴致勃勃的,她说:“说起这个,还有件更稀奇的事情,我原来都不知道,还是我姥姥跟我说的,谁都和我姥姥没话说,所以她只能和我说。”云蓁看起来突然被一股惆怅的情绪伏击了。

    她再开口时,心情也低落了不少,她说:“我爸妈感情一直不好,姥爷死之前他们还能勉强装一装,死了以后我爸就彻底不想搭理我妈了。以前我还觉得很奇怪,她和我爸经常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她单方面的辱骂,我爸几乎不回嘴,特别忍辱负重,她怎么骂都听着,也不回骂也不动手。到后来姥爷死了,他们吵架就是双向的了,砸东西,骂脏话,而且还动手,互殴。”

    林涧松看起来很震惊,她俏皮地笑了一下,有点得意:“没想到吧,我妈从来不吃亏,挨了一下一定要还回去两下,我有时候在卧室里听着动静,都能数出来他们总共打了对方多少下。”

    “姥爷死了以后有一次我去看姥姥,她拉着我问,说我爸妈还好不好,我就糊弄她,说还好。她就开始哭了,边哭边跟我诉苦。”

    这一天在云蓁的记忆里非常明晰,她甚至能记得那一天风很大,风声箫箫,撞得窗棂声声作响,她听到姥姥很难过的声音,讲给她一个陌生又顺理成章的故事。

    云廷山是姥爷朋友的儿子,朋友携手跳了楼,跳楼之前把云廷山托付给了李峥嵘和赵梅一家。李峥嵘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却是个重友谊的好朋友,他收养了云廷山,严厉又不失温柔,对云廷山虽骂却不打,也谆谆教诲,也破口大骂,但从来不对他动手。

    云廷山的父母双双自杀时他已经六岁了,早已知事,很记恩情,真心把李峥嵘和赵梅当再生父母看待。

    云蓁对林涧松说:“我后来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姥爷应该有点智商崇拜。”

    姥爷没文化,吃够了没文化的苦,立志要把李素君培养成材。奈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就像天堑一样,云廷山毫不费力就能考上名校,李素君下了大功夫才考上专科。从小到大云廷山就是李素君的标杆,同样的考试,云廷山名列前茅,李素君学到通宵也只堪中流。

    李峥嵘对云廷山毫不掩饰的赞美有多真诚,多自豪,他对李素君的恨铁不成钢就有多厚重,多无奈。

    云蓁不知道李素君对云廷山到底是什么感情,嫉妒吗?爱慕吗?

    最后为什么云廷山会和李素君结婚,云蓁记得姥姥抹着眼泪说:“素素心太强了,我早告诉她廷山不适合她,她也梗着脖子要嫁。”

    云蓁不知道她父母的结合有多少是出于李素君的“挟恩图报”,又有多少是云廷山对李家养育之恩心甘情愿的“回报”,当年的事情,说也说不清。

    可能一开始还是有感情的吧,只是后来,再多的感情也被这复杂的境况剿杀干净了,何况这感情里掺杂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爱情,又有多少是恩情,谁也分割不清。

    云蓁终于明白了李素君不自觉间表现出来的盛气凌人,也明白了云廷山多年忍耐的来源,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离婚,更明白了为什么姥爷死了,他们就图穷匕见,原形毕露了。

    姥爷就像个屏风,被当作挡板遮在李素君和云廷山之间,一旦这扇屏风没了,双方就不可避免地面对面了,没了这岁月重重阻隔的一道挡板,他们就像早已撕破脸的两只野兽,时刻准备着要把对方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下一块来。

    “我总是觉得很生气。”云蓁说,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林涧松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玻璃娃娃,浑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可以穿透她看到破庙外的绿树。她任由自己慢慢变得透明,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或者以前是有的,但就像冰一样,慢慢的就融化了,没有了。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在那个家里多呆一天,我就更生气一点。不知道是在气谁,就是很生气,想尖叫,想骂人,想打架,在学校里还好,一走进那扇门我就觉得我整个人要爆炸了。”

    林涧松不说话,他只觉得一层层怜惜像海浪一样从心底里往上涌,他看着这个女孩,他想救她,可是她看起来连把手伸给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人告诉他,当你对一个人产生怜惜之情时,这份怜惜就是以后所有爱意的基底色,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来说,从怜惜到爱的转换太容易也太自然。

    一旦你对它产生了怜惜,就会不可避免地爱上它。

    “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每天躺在床上都在对我自己说,再活一天,就一天,说不定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每天每天就是靠着对自己这样拼命劝着才能多活一天。每次她打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我马上就要长大了,要离开了,再忍一天就好了。”

    “然后我就慢慢活到了今天。”

    云蓁握住他的手,她对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觉得很生气,好像生气就能让我放松一样,后来我看到了你,我就在想,为什么他看起来也这么生气,他又为什么在生气,我就很想了解你。”

    她没有猜错,林涧松也很生气,他们对于世界的愤怒也许有一些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林涧松和她不同,他永远是憋着一口劲要往上冲的,他没有那么多束缚,他所有的愤怒都对准着一个虚无飘渺的被称作“命运”的东西,他不服输,不满足,他想要改变现状,他时刻燃烧着火一样的勃勃生机。

    而她的愤怒则很大一部分是对准着自己,云蓁一直不愿意面对自己,她认为自己太懦弱,太容易妥协,太逆来顺受。李素君每次打骂完她她自己又要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一通,为什么不回骂,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毫无抵抗地任由李素君一次次把巴掌落到她脸上。

    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不去反抗,恨那个毫无自尊的、在李素君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闪躲的自己。她在心里排演了一万遍下一次挨打时的反抗镜头,连分镜都完美无缺了,到了下一次,她还是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立定站直了挨打”。

    漫长的成长时光中,她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保方法:只要她越安静,事情就会越快结束。

    林涧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听着,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不是你,是他们,永远不要去责怪自己。是他们为人父母品行不端,无论你有多不听话多不好都不能随意打你,你不是谁的所有物,你就是你,你是个独立的人,施暴者永远是错误的一方,你绝对不能苛责自己。”

    “你知道的吧?你不应该受这种罪,这一切都不能怪你,也定义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问她,她无处可躲,问到最后,云蓁哽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嗯。”

    云蓁以前对着林涧松哭并不会觉得难堪,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难以面对他,她非常难为情,她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无力感到难过,这种难过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她没有办法不怪自己,要是你能勇敢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勇敢很难吗?

    但她同时也被一股突然松懈下来的释然感盈满了,好像她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有人能对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情绪像海啸一样从她身体里释放出来,云蓁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庆幸,多亏了这个时间循环,让她终于能释怀。

    然而就像大多数海啸一样,无辜的人都会被淹死。

    她在海啸中艰难地伸出手,林涧松牢牢地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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