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魏衡的事,谢知真约束了身边众人,不许他们传消息给弟弟。

    以谢知方的脾气,若是听说了魏衡擅自找上她,还不知道要怎样发疯,到时候不好收场。

    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看着管事们发卖了货物,这一趟出海,除去人力物力所耗成本,净赚了二十万两雪花银。

    宋永沂有意从中抽取五万两银子当做给谢知真的分红,遭她婉拒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笑道:“要不把这银子当本钱,给真妹妹买几间铺子罢?真妹妹自己决定卖甚么,自己管账,我再派几个老成些的管事过去帮你,赚了的全归你,若是亏了钱,叁哥给你兜揽。”

    谢知真有些意动,思虑了会子,点头道:“也好,若是侥幸有盈余,我和叁哥五五分成。”

    宋永沂替她出面,选了五个地段极好的铺位,谢知真性子稳妥,开了两家针线铺子、一家点心店、一家典当行,最大的那间做了粮店,定价公道,童叟无欺,虽然不比酒肆客栈赚钱,胜在不易招惹是非,细水长流,半年过去,顺利地扭亏为盈。

    这年十月十五,是谢知方的十四岁生辰。

    他九月初便传来书信,说是要在临安过生,一家人传看过信件,皆是喜笑颜开,太夫人忙不迭令下人们去明月楼订上等的席面,又使丫鬟们往库房整理这两年特地留给他的稀奇物件儿。

    这天晚上,谢知真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许久。

    枇杷静悄悄地走近,往她身上加了件披风,轻声道:“小姐,夜深天寒,早些安歇罢。”

    “枇杷。”谢知真拢了拢披风,声音轻柔,像四周渐渐弥漫起来的雾气,透着种不真实感,“你说……辽东冷么?”

    “奴婢不知。”事关谢知方,枇杷下意识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答她的话,“听说辽东苦寒,应当比咱们这里冷罢。”

    “两年多未见,也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模样变化大不大。”谢知真罕见地和她聊起弟弟的事,脸上流露出几分迷茫和脆弱,“我有些……害怕见到他。”

    心里隐约知道他初心未改,天长日久压抑的情意一旦爆发,或许会比那个夜晚更加炽热,更加令她无所适从,所以感到惧怕。

    可是……她又控制不住思念和担忧。

    他从军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无论看多少封捷报都无法安安稳稳落下。

    唯有亲眼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能说能笑,能跑能跳,她才可以彻底松一口气。

    枇杷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半晌,低声道:“小姐若是担心少爷在辽东受冻,不如给他做两套冬衣?前几年的衣裳,想必都小了罢。”

    谢知真缓缓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在谢知方坦承不伦念头之前,她自可以坦坦荡荡地为他缝制衣裳鞋袜,打点他一应饮食起居。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便不能再无微不至地关怀他,送他贴身衣物,免得他会错意,抱有甚么不切实际的期望,陷得越来越深。

    谢知方朝思暮想,望眼欲穿,为了腾出七八天探亲假,带着数千名新兵没日没夜地训练,将他们折腾得哭爹喊娘,深夜还要拉着几个副将商讨作战方略,连熬了大半个月,依旧神采奕奕,毫无疲色。

    临行之前,宁王请他喝酒,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又去瞧你姐姐?”

    他知道谢知真是这位爱将身上的一块逆鳞,听说生得国色天香,性子又温柔娴静,为着防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老六,这两年不知被谢知方偷偷藏在了哪里,护得严严实实,还费尽心思雇了个替身,塞进庵里掩人耳目。

    谢知方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笑道:“是,让殿下看笑话了。”

    宁王颇为信重他,知道谢知真婚事艰难,命途多舛,有心借这个进一步拉拢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得诚恳:“明堂,再辛苦一两年,等咱们成了大事,我不止要重重赏你,还要纳你姐姐入宫,封她为妃,让你们姐弟二人享尽富贵尊崇。”

    谢知方眼底闪过寒芒。

    他压制住胸臆中升腾的杀意,做出副感激涕零之色,翻身跪倒,朗声道:“多谢殿下厚爱!臣必当肝脑涂地,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哎,不必如此,快起来!”宁王笑着扶起爱将,和他推杯换盏,浑然不知自己从鬼门关滚了一遭。

    辽东与临安远隔千里,谢知方一路疾行,吃住都在马上,每过一个驿站,便将累得半死的马撇下,另换一匹新的。

    很快,腿间磨出数个黄豆大小的水泡,他竟像不知道疼似的,向店家借了银针,在火上烧得滚烫,亲手挑破之后,继续赶路。

    十月十二,距离临安只有两个城镇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缀在身后。

    不必说,定是季温瑜寻不到谢知真的下落,阴魂不散,派人密切监视他的动向。

    谢知方恨得咬牙,右手握紧宝剑,本欲挑选偏僻的角落,杀个回马枪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料理干净,又顾忌此地离临安太近,贸然出手反而会暴露了姐姐的行踪。

    他挣扎了许久,下定决心,忍痛拐了条岔路,将人远远地引开,漫无目的地遛了两叁天,在四百里之外的另一个据点落脚。

    使手下调集人手,将他所住的院子严密保护起来,做出副此地大有玄机的假象,谢知方看着桌上的八珍玉食、时鲜果品,再看看空荡荡的座位,低低叹了口气。

    是他太过心急,而今前有狼后有虎,并不是和姐姐重聚的好时机。

    十四岁生辰,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未免有些太过凄凉。

    谢知方站了半晌,扭头钻进厨房里,“叮呤咣啷”折腾了好半天,为自己下了碗寡淡无味的清汤面。

    在家里的时候,每一年生辰,姐姐都会亲手煮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看着他吃下去,连碗底都舔干净。

    谢知方脸色灰暗,强提起精神,清了清嗓子,模拟姐姐的声音,柔声细语地道:“阿堂,快来吃面。”

    他一人分饰两角,重新变成自己,“哎”了一声,用筷子挟起几根煮得软烂的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进腹中,笑道:“姐姐,真好吃。”

    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宋府,一大家子人从早上等到晚上,期盼落空,安慰了谢知真一回,各自回房。

    谢知真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小姐……”枇杷轻声劝她,“少爷想必是因为甚么事耽搁了,天色已晚,咱们回去罢?”

    谢知真怔怔地看着摆在对面的那碗面——面条浸满了汤汁,边界渐渐变得模糊,溏心遇冷凝固,唯有上面洒着的葱花还是青翠碧绿的。

    没有吃到长寿面,总觉得不是甚么好兆头。

    她伸出手,将亲手煮给弟弟的面挪到跟前,拿起银箸,替弟弟一口一口将面吃完。

    眼泪落进面汤里,又咸又涩,隐隐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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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魏衡的退场,叨叨几句。

    1、姐姐害怕的不是弟弟的手段,是弟弟强烈到非她不可的情意,她隐约知道拗不过他,又不知道怎么接受,所以恐惧。

    2、姐姐不圣母,只是手段缓和,擅长以柔克刚。她给了魏衡一条出路,第一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第二是怕魏衡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利于弟弟的事,第叁,将魏衡放在宋叁老爷相熟的书院看着,万一他不知悔改,她也可以从容应对。

    3、弟弟不是什么好人,一直都不是,之所以没有要魏衡的命,也是因为当初姐姐说了让他留些余地,为了扮演姐姐眼里的小乖乖(不是),莫得办法。

    4、世间不是非黑即白,魏衡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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