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既恼谢知方一言不合投靠了宁王,又觉得他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有些可惜,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本不待来,架不住季温瑜一再劝说,这才使太监备了奠仪,前来吊祭。

    季温瑜此举,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谢知真做些甚么,见她一面,说上几句话,也可聊解相思之情。

    太子身份贵重,谢夫人带着两个女儿齐齐跪于堂前拜见,林煊亦在一旁下跪。

    耳听得太子说些节哀顺变的场面话,季温瑜悄悄打量暌违已久的谢知真,目光渐渐放肆。

    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数年未见,她又长高了些,容貌越发出众,这会儿卸去钗环,仅在黑鸦鸦的鬓边簪了一朵白绒花,素着张脸儿,一双美目哭得红红肿肿,更添了几分娇柔哀弱的风流态度,令他既想将人抱在怀里好好疼爱,又生出几分恼怒。

    为了别的男人抛头露面,当众哭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若不是对谢知真的端庄贞烈再了解不过,真要怀疑她和亲弟弟有甚么苟且。

    这么看来,除掉谢知方,真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决策。

    季温瑜露骨的眼神有如实质,令谢知真打从心底里恶心。

    她仿佛又回到被他掳进庄子里那个深夜,哪怕用尽全部力气抵抗挣扎,豁出自己的性命,依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然而,弟弟已经撒手人寰,再也没有办法赶过来救她。

    季温瑜上前两步,暗紫色的衣袍下摆距离谢知真仅有半步距离。

    他蹲下身,以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真娘,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阴柔俊美的面容上盛着几分深情,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两个人只是因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生了误会,简短几句便可冰释前嫌。

    谢知真恨得发抖,抬眼看向杀害弟弟的仇人时,却很好地掩饰了这种情绪,做出副惊惶不安的模样。

    贝齿咬住发白的樱唇,她的眼睛里蓄了泪意,睫毛像蝴蝶羽翼一般不停颤动,片刻之后胡乱摇了摇头,身子往后瑟缩。

    终于看到她服软,季温瑜喉结滚动,口干舌燥,真恨不得将她拖到灵堂后面,扒光她身上的孝衣,将美人按在棺木之上,狠狠地肏进去,让她尚未走远的弟弟好好听一听亲姐姐的哭啼呻吟。

    林煊见季温瑜眼神邪肆,谢知真受了惊吓,举止失常,实在看不过去,出声道:“太子殿下,六殿下,既已吊祭完毕,还请移步前厅,喝杯薄茶罢。”

    季温瑜深觉他碍眼,疑心病发作,又觉得他如此殷勤,说不得是对谢知真有所企图,冷声道:“你是甚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打扰我和谢小姐叙旧?”

    林煊脸色发黑,正待和他理论,听见门外传来一道隐含嘲弄的声音:“你又是甚么东西?”

    谢知真转过头,瞧见一位身穿大红蟒袍,头戴紫金冠的贵公子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而来,立时猜出他的身份,脸上浮现出感激之色,深深望了他一眼,方才伏地叩头:“臣女拜见宁王殿下。”

    宁王早从诸多传闻里听说过谢知真的美貌,这会儿亲眼见了,方知所言不虚,教她那一眼诱得神魂颠倒,连忙走上前虚虚扶她:“妹妹快请起,明堂如我手足,你又是父皇亲封的公主,实不必行此大礼。”

    谢知真依言站起,脚下虚软无力,往宁王那侧歪了一歪,眼看就要落入他怀里,又及时稳住身形。

    迎着宁王有些失望的眼神,她露出个轻浅如朝露的笑容,眼角的珠泪却在这时落下,哑着嗓子道:“阿堂在世时,常与我说起殿下在辽东的神勇事迹,又说殿下待他如父如兄,十分照顾,臣女心下感念不已,却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表达谢意。没成想初次见到殿下,竟是在阿堂的葬礼之上……”

    宁王叹了口气,道:“明堂出了这样的事,本王亦难辞其咎,因此撇下营中诸事,回来亲自送一送他。听闻谢大人身体抱恙,明堂又没有为谢家留个香火,你们孤苦伶仃的,往后的日子确实难捱。”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无瑕的螭龙玉佩递给谢知真,着意瞥了眼季温瑜,指桑骂槐地敲打对方:“若是有甚么不长眼的阿猫阿狗招惹你们,你便使人拿着这个去府中寻我,抑或进宫找我母妃做主,总不致令人欺辱了你。”

    谢知真伸出玉手去接,被宁王似有意似无意地蹭了下手背,脸上浮现出两抹浅淡的红云,声音也软了两分:“谢殿下为我们母女做主。”

    季温瑜眼看着谢知真待宁王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说是郎情妾意也不为过,难免想起前世里夫妻离心的那一桩事,气得脸色发青,碍着大计又不好发作。

    林煊和谢夫人、谢知灵自然瞧出宁王非同一般的殷勤,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谢知真温言软语地和宁王说了好一会子话,吊足他的胃口,也将季温瑜气得怒火中烧。

    眼看未时将至,她整肃仪容,将叁位皇子让至前厅,送弟弟下葬。

    玉脸贴着沉重的棺木,整具娇弱的身子严丝合缝地伏在上面,她又哭了一回,不顾众人的劝阻,亦不管那些森严苛刻的规矩,亲自扶灵,送弟弟最后一程。

    众多下仆抬出铭旌、各项幡灵、纸扎的童男童女、金银二山、摇钱树、聚宝盆、引路菩萨、打道鬼等物,僧道、鼓手、人役都来伺候,谢夫人请了同族的子侄跪在棺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杠,将谢知方风光大葬。

    一行人抬着棺木转过街口往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瞧见谢知真的容色,交头接耳,赞叹不绝。

    再次回到是非之地,背着个不贞不洁的恶名,又失了弟弟的庇护,谢知真早就断了全身而退的想望。

    谢知方曾经提过前世里叁龙夺嫡的激烈场面,这一世大多数事件依然照着原来的轨迹发展,她敏锐地从天下大乱的异象、弟弟的骤然身死、宁王突然回长安的举动看出些许端倪——

    宁王绝非如明面上所说,为了悼念爱将才回来,方才观他并无多少哀戚之容,还有心思对她嘘寒问暖,便知这个理由只是个幌子,近日必将有大动作。

    而季温瑜选在这个时候害了弟弟的性命,说不得也是心里有所计较。

    因此,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她想过向宁王通风报信,将季温瑜的阴谋诡计和盘托出,可没有实证,宁王未必肯信,便是信了她的话,也不一定能防得住对方的下作手段。

    还不如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因此,她舍下一身傲骨,不着痕迹地入了宁王的眼,也再度勾起季温瑜志在必得的龌龊心思。

    她是美丽又柔弱的猎物,是任何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只有拿下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才能名正言顺地占有她。

    若是宁王荣登大宝,她以色侍君,哄得他料理一个素来厌恶的异母弟弟,想来并非甚么了不得的大事。

    若是不幸教季温瑜得逞,也无非是忍辱负重,徐徐图之,待那人称心如愿,志得意满之时,再想法子要了他的性命。

    谁是网中的蝴蝶,谁是带有剧毒的蜘蛛,局势扑朔迷离,各人心怀叵测,已经很难分辨清楚。

    总之,她不会教弟弟含冤枉死,亦不会让他在阴曹地府等待太久。

    谢家的祖坟在南郊的山上。

    谢知真哀恸过度,连续熬了这几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半山腰时,渐渐有些气力难继。

    林煊知道劝不住她,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道:“姐姐,我背你上去罢。”

    谢知真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的冷汗,摇了摇头,道:“无事,继续走罢,莫要误了时辰。”

    天上下起濛濛细雨,时候已经入冬,雨水打湿孝衣,渐渐浸入里衣,冰得她打了个哆嗦,脸色白得吓人,身形摇晃几下,险些跌倒。

    十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将一早准备的白缎披风覆在柔弱的肩上,红着眼圈扶稳她,运了几分真气,带她往上走。

    朝夕相处几年,也积累了些主仆情谊,谢知真低声道谢,想了想叮嘱道:“你和初一先别急着走,往后说不得还有仰赖你们的地方。阿堂之前每年付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们。”

    “小姐不必与我们说这个……”十五眼睁睁瞧着她因着悲痛把自己消耗成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酸涩难忍,带出几分哭腔,“主子之前出手那般阔绰,给的银两足够师门数年花用,小姐又待我们素来宽和,我们正愁不知如何报答,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护小姐周全。”

    走到祖坟,将棺木放进一早挖得的墓坑里,谢知真见四周坟茔萧索,不远处荒草过膝,心中不胜凄凉,大哭一场,直恨不得随弟弟一同长眠地底,也好过孤单一人留在这世上,平白受许多磋磨。

    看着一抔抔黄土将棺材渐渐埋住,她实在支撑不住,一头昏了过去。

    林煊强压伤痛,深深看了新坟几眼,将谢知真打横抱起,使一早请得的数十位僧人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连诵叁日佛经,超度亡魂早登极乐,带其余人等下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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