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延迟了一天,但山简的计划仍然顺利地展开了,接下来只要烧掉北狄军的粮草,敌人不战自败。

    与此同时,距离战场数百里外的官道上,谢永正驾着马车日夜兼程地赶路。

    持盈头一晚就已经醒了,但手脚都被粗绳捆住,什么也做不了,小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有没有事。

    谢玉婵就坐在她对面,一整天了,持盈滴水未进,倒是看着她打开一包糕点,嫌东嫌西半天,矜持地吃了几块,剩下颠碎了的就一股脑儿扔出了窗外。

    持盈倚着车壁,嘴里塞了一团布没法说话,但肚子却咕噜噜叫个没完。

    谢玉婵嫌弃地瞪了她一眼,持盈心平气和地与她对望。

    “看着我干什么!下贱的东西。”谢玉婵厌恶地骂道。

    持盈对她这千篇一律的骂辞已经没了感觉,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揣测他们把自己绑架走的用意。

    即使是在这样匆忙奔逃的时候,谢玉婵也没忘记身为大家闺秀的骄傲,脸上仍是那么傲慢,还有几分欣喜和迫不及待。由于不能出马车,持盈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往哪里走,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永既然是诈降,最大的可能就是带着妹妹回京城去寻求崔颉的庇护,要说他做内奸功劳也算不小了,崔颉意思意思也要给他几年荣华富贵享受一下。不过如果是这样,谢玉婵应该不会高兴才对,这女人对家国大事你争我斗从来没有兴趣,眼里只有崔绎,满嘴的应融哥哥呱啦呱啦,把她从崔绎身边带走,比要她的命还可怕。

    谢永承诺了她什么?让她回到京城以后,可以和崔绎在一起?不太可能,崔颉与崔绎水火不容,谢玉婵再笨也不会相信这个;让她和崔绎一起远走高飞?那自己呢?被谢永押回京城,交给崔颉处置?有可能!不,应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说辞,虽然以持盈对崔颉的了解,他多半会当面答应这一茬,回头就找人把私奔路上的崔绎和谢玉婵给杀了,永绝后患。

    但这种话,蒙骗谢玉婵还是绰绰有余了。

    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马车现在应该正往甘州方向走,毕竟宣州是谢家的底盘,谢永不敢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希望能和往回走的崔绎桑朵他们遇上,否则自己一旦被带回京城,必定难逃一死。

    上天仿佛听见了她的祈祷,在当天傍晚时分,谢玉婵哭着闹着要下车,要吃热饭菜,谢永被她折腾得没办法了,只得将马车停在官道旁的驿站附近。

    “出门在外你就不能将就一下吗,我给你准备的糕点呢?”

    “那些也叫糕点?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味道又差,我全扔了。”

    “你——!”

    车厢外传来这对兄妹俩的对话,持盈饿得浑身冒虚汗,勉力挣扎着坐起来,到处找尖锐的东西,想割断捆手的绳子。

    忽地谢永撩开了车帘:“你想做什么?”

    持盈像条大虫子一样艰难蠕动,口中呜呜呜,想说什么,谢永将堵她嘴的布团扯掉,持盈马上问:“小秋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谢永满不在乎地一笑:“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乎一个丫头?我把她扔在城外的一户农家门口了,至于是死是活,就看她的命了。”

    持盈倒吸一口凉气,听他这口气,小秋八成还受了伤,说不定是被谢玉婵报复性地毒打了一顿,这个蛇蝎毒妇!

    “这个时候也不低头求饶吗?”谢永见她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苗,十分不以为然,嘲笑道。

    持盈毫不示弱,用更加鄙夷的神情嘲笑回去:“低头求饶?向你?你以为你弄点蒙汗药把我绑走,带回京城交给皇上,皇上就会兑现他当初给你的种种承诺?谢子昌,你太天真了,像你这样不足挂齿的小棋子,皇上利用完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会杀了你,你真以为诈降骗过了我们?”

    “我没有诈降!”谢永猛地大声打断了她,愤怒地吼道,“我是真心投降王爷的!”

    持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笑起来:“真心?你有这种东西?你刚到王府的时候也是真心要效忠王爷,可是一转眼你就成了太子的奸细,现在你又说你是真心投降王爷,谢子昌啊谢子昌,人不会再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这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吧?”

    谢永气得脸色乌青,牙关紧咬,攥着车帘的手青筋毕现。

    持盈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是真心的,那又如何?你能背叛王爷投靠太子,当然也能背叛皇上投靠王爷,说不定将来风头一改,你又倒向皇上的怀抱了,这墙头草啊,是最做不得的,何况你还没本事,你说一个既没本事又不忠诚的人,皇上那么多疑的人,会留你吗?”

    “住口!”谢永终于忍无可忍了,粗暴地将那团塞口布重新堵回她嘴里,“你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没用了!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我是不算什么,可是能把你拖下地狱,我也算是值了!”

    持盈翻了个白眼,简直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了。想他谢永在京城时候,谢玉婵屡次胡搅蛮缠惹崔绎不高兴,自己都还从旁为他说好话,即使是自己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燕州,也仍然不计前嫌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呢?先是背叛崔绎投靠崔颉,又利用叶夫人的歹毒心肠将她逼上绝路,完全以怨报德了不说,现在还一副和她仇比天高比海深的架势,真是没救。

    谢永呼吸急促,肩膀耸动,显是怒到极点,张口想说什么,驿馆的方向却传来了谢玉婵的尖叫声:“呀啊——!”

    087、做个了断

    哥哥谢永守着马车,谢玉婵欢欢喜喜跑进驿馆去吃饭,找了张空桌坐下,也不管自己现在是在潜逃,高声叫小二过来点菜。

    小二报了几个菜名,谢玉婵嫌弃地直皱眉:“这都是些什么呀,一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这个季节不是吃螃蟹的时候吗?给我来八只镂金龙凤蟹,再来个翡翠珍珠汤圆,上汤鲜蘑菜心,砂锅煨鹿筋,最后再上一个红豆酥,泡一壶毛尖,暂时就这些吧!”

    “……姑娘,您这是跟小的开玩笑呢吧?”小二攥着手里的抹布,吃惊地看着她,“咱们这是驿馆,不是京城的那些大酒楼,您说的这些高档菜色,我们这儿的厨师哪会做呀!”

    谢玉婵理所当然地一摊手:“不会就更要学了呀,要不每天做这些猪都不爱吃的东西,你们怎么赚钱啊?”

    小二还没接茬,掌柜已经不乐意了,放下手里的账本走了过来:“哎我说这位姑娘,你这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茬的?别的我就不说了,燕州这块地上,你见过螃蟹吗?啊?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之躯,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谢玉婵一下就发飙了:“你说什么!好大的狗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掌柜就笑了:“你是谁?你还能是太后不成?”

    谢玉婵啪地双掌按在桌上跳了起来:“姑奶奶是武王妃!整个燕州都是我夫君的地盘,敢得罪我,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掌柜和小二对视一眼,同时爆笑起来,谢玉婵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提了口气正要说话,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谢、玉、婵!”

    崔绎怒火冲天:“果然是你!谁放你出来的?”

    谢玉婵吓得一抖,转过身去,就见大堂一角坐着一个服装奇异的姑娘,崔绎正是从她桌边起身的。“应融哥哥,我……”谢玉婵一时忘词,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将脏水泼向桑朵,“这个女人又是谁?你的新欢?应融哥哥你怎么这样啊,你已经有我了,怎么还去找别的女人?”

    话音未落,桑朵肩上的海东青纳央扑沙一声飞起来就朝她脸上啄去,这就有了谢永和持盈在马车上听到的一声惨叫。

    牧民豢鹰多半都是为了打猎,海东青又是鹰中的翘楚,爪子尖,喙子利,扑到娇滴滴的谢玉婵脸上,顿时就将她的嘴角撕了老大一个豁口。

    “这就是持盈以前常说的谢玉婵?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桑朵打了个呼哨,纳央乖乖飞回到她肩上。

    谢玉婵捂着嘴角的豁口坐在地上,凄声惨叫,小二和掌柜都不敢笑了,站在原地噤若寒蝉。

    崔绎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谢玉婵,里面没有半点怜惜或同情,一个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背后必然有不得了的变故,谢玉婵本该被关在王府里,这会儿人却在距离燕州府百里外的驿馆中,算下来她已经逃出来两天,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从守备严密的王府中从容不迫地逃出来?

    “怎么了玉婵!发生了什……”谢永匆匆跑进来,与转头看来的崔绎一对眼,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绎眯起眼:“谢子昌。”

    谢永心里大叫不好,掉头就往外跑,崔绎哪里会放过他,丢下一句“看住她!”就追了出去。

    桑朵悠然自得地坐在桌边吃饭,谢玉婵大哭着爬起来要朝外跑,桑朵摸出靴筒里的小刀,咚的一声就将她的右脚掌钉在了地板上,掌柜和小二同时吓得跳起来,你争我抢地往柜台后面躲,生怕糟了池鱼之殃。

    崔绎追着谢永跑出驿馆。谢永本来就被他吓得腿软,想跑也跑不远,崔绎压根也没觉得他能逃掉,谁知谢永连滚带爬冲到马车边,伸手进去一拽,就把被五花大绑的持盈给拽了出来。

    持盈:“呜呜呜——!”

    这下崔绎傻眼了,老婆在别人手里,他就是有翻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

    “别过来!”谢永一手掐着持盈的脖子,一手从怀里掏出暗藏的匕首,哆哆嗦嗦往后退,“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崔绎勃然大怒:“你敢!”

    谢永歪歪倒倒地拽着持盈后退,握着匕首的手指满是汗,张开又握拢。

    崔绎和他隔着六七尺远,有心冲上去救人,又怕谢永狗急跳墙,拼了逃不掉也决不让持盈活下来,更加的麻烦,可就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谢永眼看着已经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可能开出条件让他放了持盈。

    局面诡异地僵持住了。

    崔绎舔了舔嘴唇,两眼时刻盯着谢永的左右手,微微躬腰,好像一只伺机捕猎的豹子,脚步横走,以不易察觉的方式一寸寸逼近。

    谢永突然大叫:“别过来!退后!”说着就要用匕首去割持盈的脖子,手却抖得厉害,刀刃一带,脖子没割到,反而把持盈右边锁骨上拉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崔绎瞬间热血上头,怒吼一声,失去理智地扑了过来。

    持盈被卡着咽喉无法低头,只觉锁骨上一痛,就见崔绎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扑过来,心道坏了,忙把两眼一闭,脑袋一歪身子一沉,装死。

    一刀割下去,谢永自己也没空看割到了哪儿,只觉怀里的人突然沉了一倍,低头一看,持盈半片衣襟上全是血,人也不知死活了,顿时意识到自己没了护身符,忙撇下持盈就要跑。

    而一旦没了顾忌,崔绎哪还会手下留情,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谢永的脑后的一把头发,猛地将人往马车轱辘上一砸,当场头破血流,一命归西。

    “持盈……持盈!”崔绎揉死了谢永,站在原地喘了半天,才想起持盈还躺在地上没动,三魂顿时飞了七魄,忙冲回去把人抱起来,“持盈你怎么样!”

    持盈原本双目紧闭,这会儿偷偷睁开一只,说:“呜呜……”

    崔绎满头大汗:“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持盈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听得清才有鬼了,把我嘴里的布拿掉啊!

    好在崔绎虽然反应慢了半拍,还是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赶紧把塞口布扯了,持盈呼地吐了一口气,抻了抻舌头,说:“我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把血止住就行——先把绳子解开,这个姿势腰疼。”

    崔绎转身去捡谢永的匕首来割绳子,持盈顺着那方向一看,只见谢永脑袋上一个大窟窿,脑浆和着血,顿时就想起了山简那句“白白的脑,淋点糖浆”……

    锁骨上的割伤不深,用帕子按着过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只是最近扭动脖子抬手臂都会不太方便就是了。持盈看他还是一脸紧张到要休克的表情,实在好笑:“没事儿,就一道口子,过几天就长好了。”

    崔绎脸色依然难看,扶着她站起来,持盈揉了揉压麻了的腿,往驿馆里走:“还好遇上了,不然我可真没命了。”

    “你要是……”崔绎话到嘴边,又觉得说死字不太吉利,于是略过,“我就叫谢家全家陪葬。”接着想想似乎不太妥当,又小心翼翼地问:“杀了谢永……会不会……”

    持盈一脸无奈:“杀都杀了还问会不会。他做的那些事,也合该早死,回去再处理就是了,对了,谢姑娘呢?”

    说着驿馆里又是一声尖叫,持盈吓一大跳,捂着伤口匆匆跑进去。

    谢玉婵之前被纳央撕裂了嘴角,又被桑朵一把短刀钉穿了脚背,还坐在地上哭个没完,脚上的血流的满地都是,原本大堂里还有几个人在吃饭,这会儿早都吓得跑光了。

    桑朵正一脚踩在她肩膀上,一副恶霸欺压良民的架势,见持盈他们进来,便昂首挺胸地表示:“持盈姐姐!看!我替你报仇了!”

    持盈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崔绎问:“怎么处理她?听你的。”

    到了这一刻,谢玉婵总算是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引以为傲的美貌也毁了,脚也残废了,哥哥一去不复返,估计也是再也回不来了。

    “应融哥哥,应融哥哥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啊!我那么喜欢你,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你,不要抛弃我,不要不要啊!”谢玉婵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在血泊里爬向崔绎,满是血的手抓着他的靴子,哀哀哭泣。

    崔绎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脚踝一甩将她的手抖开,谢玉婵又爬向持盈:“长孙姑娘……”

    持盈向后避开:“王妃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早就被长孙家抛弃了,现在只是持盈而已。”

    谢玉婵只好又改口:“持盈姑娘……”

    桑朵在背后嗤笑一声:“姑娘?持盈姐姐嫁了人生了孩子的,你以为跟你似的。”

    这话着实是狠毒,谢玉婵自打嫁进武王府,半年了还是个处子身,崔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下,说是王妃,却比摆设还不如。

    谢玉婵浑身一颤,趴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以前……都是我不好……”谢玉婵委屈地呜呜咽咽。

    “你还知道啊,”持盈不由得笑了,“好吧,既然你死到临头终于知道错了,看在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的份上,就给你个好死吧!”

    谢玉婵倏然睁大了眼睛,持盈蹲下身去,将她脚背上的短刀拔了出来,谢玉婵痛得大哭。

    “宣州牧谢效之子谢永,私通北狄,出卖大楚,绑架亲妹——武王妃谢玉婵,秘密潜逃出虎奔关,意欲献给北狄王呼儿哈纳,其妹抵死不从,引刀自戕,尸骨于兵荒马乱中不知所踪,只得取生前遗物做衣冠冢,葬在燕州,鉴于其生前身子不洁净……”

    持盈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句残忍的话语,带血的短刀寒光一现,谢玉婵吓得嘴唇都失了血色,连连摇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应融哥哥!应融哥哥救我啊!救……”

    鲜血噗叽一声溅上持盈本就染红了的前襟,谢玉婵目光一直,身体向前扑去,持盈松了手中刀柄,一脸平静地站起来:“……将来亦不予迁入皇陵。”

    088、徐家傲骨

    三日后,武王回到燕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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