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舒锦不知所以然,看着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表情僵硬,眼中满是恐惧。

    “爹啊!女儿不孝……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程奉仪痛苦地捂着脸弯下腰。

    持盈使了个眼色,王氏与钟绿娉将人搀着回殿内,嬷嬷也抱着小舒锦跟了进来,宫女端来温水给程奉仪洗脸,洗过脸后,程奉仪虽然仍是满心悲痛,但已经基本冷静下来了,声音沙哑地问:“我爹葬在何处?”

    那嬷嬷答不上来,程奉仪又问:“你刚才说子成不愿来见我,为何?”

    嬷嬷眼神闪烁,刚才程奉仪大哭时,她已经被持盈用眼神警告过了,这会儿不敢再乱说话。程奉仪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她推开身旁的宫女,踉跄着朝门口跑去:“我要去见他。”

    “程姐姐!”持盈忙去追。

    程奉仪步履虚浮,三歪四倒,持盈心头生出一股怯懦,不敢跟去,转头吩咐:“去两个人跟着程夫人,再叫人准备一辆马车,送程夫人去贡县。”

    钟绿娉自告奋勇:“我陪程姐姐去一趟吧,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宫女们劝不住。”持盈一想也好,就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钟绿娉便追了上去,搀着走不稳路的程奉仪离开了耀华宫。

    她们二人一走,王氏也十分知趣,以坐车疲惫为由起身告辞,持盈确实也没什么心情陪她,便叫她去休息,又将两个孩子交给小秋他们去照顾,自己到汤池去沐浴解乏。

    汤池还是那个汤池,她前世万千荣宠集一身时候享用的记忆已经模糊,倒是上次来差点被自己亲妹子给卖了的事记忆犹新,持盈有点草木皆兵地叫人把所有香炉都给搬了出去,又仔细确认了周围没什么不正常挥发物,这才放心地泡进了池子里。

    热水最能祛疲解乏,持盈靠在池边闭着眼假寐,本想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却还是止不住牵挂着程奉仪,不知道她到了贡县、看到翟让新过门的妻子会是怎样的表情,会哭?会闹?还是会如她当年亲口说的那样,一根白绫吊死?翟让又会怎么解释,是不堪忍受寂寞,还是父母逼迫不得不从,又或者,仅仅是变了心?

    脑中神游太极,介乎醒梦之间时,对面嘎吱一声,门“又”不经许可被擅自推开了。

    未来的天下之主,尚未登基的新帝崔应融一身常服推门而入,迎接他的却是未来的后宫之主、尚未晋封的新后如临大敌的表情,准皇帝的脸一下就拉长了:“怎么见到我就跟见到了鬼似的,你那是什么表情?”

    持盈尴尬笑笑,当初逃离京城时,唯恐他会多心,持盈只说了太后想要利用自己那莫须有的孩子实现做皇太后之梦的事,而对于长孙家企图将她献给崔颉的事只字未提,这会儿当然更不好说自己露出这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是因为那晚的遭遇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没完全消失。

    “你怎么过来了,”持盈决定岔开这话不提,笑着问,“我不是让人过去告诉你,过会儿会去万晟宫请安吗?”

    崔绎反手关上门,一脸不自在的表情:“请安,请什么安,我还不是皇帝,你倒先拿起皇后的架子了。”

    持盈又是笑,起身去屏风后面穿衣服,崔绎在贵妃榻上坐着,等她出来了,便招招手。持盈一头青丝还在滴水,只草草绾起,挨着他坐下。

    崔绎出神地盯着汤池中波荡的水,突然说:“我不想做皇帝了。”

    持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哎?”

    “做了皇帝,每天要看更多的折子,要操更多的心,还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仇人不能杀,恩人不能救,”崔绎弯下腰去,两肘支在膝上,耸着肩怃然道,“你到京城了我也不能去接,想见你一面,还得等你来请安。”

    持盈不觉好笑,侧身倚在他肩上,逗趣地道:“王爷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不想登基,却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我去不去请安,你还不都照样赖着不登基。”

    崔绎扭过头来看着她,持盈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崔绎看得很认真,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抑或是确认些什么,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爱妻的眉眼,好像是在抚摸水中的倒影、雾中的蜃景,一不小心就会消失无踪。

    “王爷?”持盈确确实实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百里赞之前所说的“患得患失”,其实不光是现在,从她嫁进武王府的那一天起,崔绎就没有片刻安心,总是担心她不是心甘情愿、担心她觉得委屈、担心她喜欢上别的人……

    但这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及“担心她会从这个人世间消失”来得可怕,崔绎就像是看见了彼此共处时光的倒数一般,向来无所畏惧的他,手指竟然微微在颤抖着。

    持盈去握他的手,崔绎却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霎时间错乱的心跳声和压抑的呼吸声笼罩了她所有的知觉。

    143、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崔绎将她死死地抱着,持盈几乎要窒息过去,他却不管不顾,生怕她转身就跑般,牢牢地将她束缚在怀里,“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持盈眼眶一热,双臂攀上他的背,也紧紧地拥抱住他。

    此时她多么希望能够安慰他一句“我不会离开你的”,但这寻常夫妻间最最简单的承诺,她却无法给予。

    崔绎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别离开我!”

    持盈只觉肋骨都要被他勒断了,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自己死了或者不在了,崔绎也将活不成了,这个看似勇猛无畏的武王,其实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也会害怕,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在他坚硬的外壳之下,有一个柔软得不可触碰的角落,只为她——只为长孙持盈一人而留。

    “王爷在说什么呢,”持盈强作笑颜,哄小孩儿般拍了拍他的背,“我这才刚来,怎么会离开,何况我已经没有家了,还能上哪儿去?难道要我回燕州去?”

    崔绎抓狂地大叫:“不管哪儿都不许去!只许留在我身边!别的地方一概不许去!”

    持盈心中既温暖又苦涩,摸摸他的后脑勺:“好好好,哪儿都不去,你乖乖登基,我乖乖留在宫里给你做皇后,就算以后想出去走走,也一定和你一起去,这样总行了吧?”

    崔绎得到了承诺还是不放心:“哪儿都不去?”

    持盈哭笑不得,觉得这年近三十的王爷在自己面前就跟个傻瓜似的,明明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心智还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话多少让崔绎放心了些,那大得能勒死人的力气也收了回去,持盈肋骨仍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晚上睡前估计得擦点跌打酒什么的了。

    “皇上愿意登基了?”持盈打趣地问。

    崔绎木着脸看着她:“听你叫王爷听习惯了,总觉得你叫皇上叫的不是我。”

    持盈无语了:“那怎么办,王爷二字以后是肯定不能再叫了,你觉得我叫的不是你,那是因为你还没找到当皇帝的自觉。”

    崔绎一脸便秘一般的表情,持盈便又找了个折中的法子:“那要不,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叫你名字,叫你应融?”

    崔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脸却诡异地红了,持盈大觉有趣,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听自己叫他名字,他居然会露出这种“少年郎被心仪的姑娘唤了名儿”时候才有的羞涩表情,真是太可乐了,心里直后悔没有早点改口。

    持盈一时玩心起,伸手戳他脸颊:“皇上?应融?你脸怎么红了?”

    崔绎的脑袋犹如烧开了一锅水,都要冒出热气了,恼羞成怒地一把扣住她手腕,将人按倒在贵妃榻上:“皇后!你不要恃宠称骄!”

    持盈哈哈哈哈,先前的负面情绪减轻了不少,俩人在贵妃榻上翻来滚去,闹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持盈仰躺在贵妃榻上,眼角还有刚才笑出来的泪花,崔绎像一只刚捕获了猎物、正准备大快朵颐的食肉动物般,俯撑在她上方。

    “礼部拟好祭天登基的日子了吗?”

    崔绎舔了舔嘴唇,说:“上次呈上来的三个日子都已经过了,回头你随便选一天就是了,什么黄道吉日不吉日的,只要我登基,那天就是吉日。”

    持盈就喜欢他这毫无逻辑的自信,忍不住抬起身子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这一吻不要紧,崔绎立刻动手扒起了她的衣裳,持盈沐浴后本就只穿着一件单衣,被他一扯直接就半裸了,只来得及“喂喂”了两声,就被以吻封缄,重新按倒回去。

    就在这小别胜新婚、即将干柴烈火的关头,门外传来煞风景的太监声音:“皇上,戴将军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抓到了长孙泰一家子,问皇上怎么处置,皇上是不是去瞧瞧?”

    崔绎正在兴头上,压根不想理会,还是持盈又推又搡,让他必须去看看,他才一脸悻悻地打住了。

    “这是大事,正经事,怎么能不去呢?”持盈匆匆将里衣穿好,摇响金铃唤人来服侍自己更衣。

    崔绎脸上写着不情愿三个大字,说:“有什么好瞧的,当初他为虎作伥,对你我赶尽杀绝,就该做好有朝一日被我以牙还牙的心理准备,让人揍他一顿,关起来就是了。”

    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虎着脸提醒道:“哎,那好歹也是我爹,你的岳父,就算给我个面子行不?我也想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你当日写来的信中也没提他们的去向,我还以为也和朝中其他大臣一样被软禁在了府里呢。”

    崔绎嗤之以鼻道:“以长孙泰的狡猾程度,一定会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跟着他的皇帝主子一起跑路,手里有王牌,才不怕被一脚踩进泥里,反正落到我手里,是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现在被抓住反倒显得奇怪了,”持盈手扶了扶鬓边的珠花,伸脚让宫女穿鞋,“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先进去,能劝他们说出崔颉的去向最好,如果他们执迷不悟,你再进来威逼利诱。”

    崔绎哼地笑了:“你自己不也说这种话,五十步笑百步。”

    在得知程扈服毒自尽的时候,持盈脑海中晃过了另一位恩人——当日在城门前为他们顶撞郭茂的戴老将军戴志北,问过百里赞之后确认了他一家平安,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位老将军从前就十分欣赏崔绎,也帮过他们许多次,西营闹时疫的时候、王府被抄家的时候,戴老将军都竭尽所能地替他们将伤害降到了最低,持盈与他没怎么接触过,却一直心怀感激,想着回头一定要重赏戴家才好。

    不过要赏人也得有个名头,戴志北抓住了崔颉一朝的重量级老臣长孙泰,光是这一条就足以记个大功了。

    长孙泰和妻子范氏、小妾郭氏、儿子长孙珮一起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一家子都是没吃过苦的,持盈顺着台阶走进地牢大门,随便一眼扫过去,就大体上能猜到他们此刻的状态了。

    果然下一刻自家老爹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就从大牢深处传了出来:“戴志北!你这乱臣贼子,叛主求荣的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

    戴老将军没有来,陪同的是大儿子戴平,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持盈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阴暗肮脏的地牢走道。走道两旁的牢房里关的都是崔颉在位期间的心腹大臣,他们不像长孙泰那么激昂,只是坐在稻草中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从面前走过的长孙持盈。

    持盈道:“爹。”

    她站在牢房的木栅栏前,平静地看着牢房里两个身穿囚衣的男子。

    长孙泰见了她先是一愣,继而捶胸顿足,更加疯狂地咆哮起来:“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长孙泰打得一手好算盘,正常人见到生身父母如此狼狈悲痛,一般都会于心不忍,满怀愧疚,那么接下来的谈判就会有转机。

    但这一招在持盈身上完全不奏效,持盈依旧平静地点点头:“那好吧,长孙大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来在这里只为了问你一个问题:先帝人呢?”

    长孙泰奸计不得售,更加愤怒了:“先帝?先帝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现在就在皇陵里躺着,你去啊!去找他啊!你有脸见他吗!”

    持盈笼着手,有人抬来一把椅子,她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武王狼子野心、谋朝篡位,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长孙泰吼得太激昂,险些把自己激昂晕过去,儿子长孙珮慌忙跳起来扶住老爹,一边说:“长姐,爹年纪大了,待在这种地方……”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孙泰兜脸一个耳光抡过来,打得嘴角溢血。

    长孙泰气得浑身发抖:“逆子!畜生!谁让你叫她长姐的,你认贼做姐,你的骨气呢?你的节操呢!”

    长孙珮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了,持盈温声道:“不错,还有个人愿意认我这个长姐,来人,开牢门,带出来。”

    狱卒前来开锁,将长孙珮架了出来,持盈说:“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大堂里等着,一会儿皇上来了让他自己选,是要为昏聩残暴的先帝去死,还是乖乖做个外戚,混吃等死一辈子。”

    长孙珮马上回答:“长姐!别杀我!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长孙泰此时竟然也没有骂,两手抓着栅栏,鼓着一双三白眼看着这一幕。

    “识时务者为俊杰,带下去吧。”持盈优雅一笑,狱卒将人架着拖走了。

    郭氏人美貌心机也深,但持盈知道这个弟弟其实没什么心眼,小时候呆呆笨笨的,长大了也老实巴交,唯父母之命是从,这样的人在生死关头一定会选择苟且偷生,倒是省心了。

    接着持盈又转回头来看着长孙泰,笑眯眯地问:“长孙大人?怎么不继续骂了,口渴了?来人,给他一碗水。”

    长孙泰看了一眼狱卒递过来的水,吞了下唾沫,带着三分恐惧地问:“你、你要杀我?”

    持盈一脸无辜:“长孙大人多心了,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下毒杀至亲是你的好主子崔任羽爱干的事儿,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就算为孩子们我也要积点德,不会杀你的,你说是吧?”

    长孙泰眼珠飞快地动着,持盈又说:“而且你还没告诉我先帝的下落,就算我要杀你,皇上也不让啊。”

    “皇上?我呸!治国安邦要的是文才,崔绎空有一身武艺,不读圣贤书,不懂社稷民生,有什么资格当皇帝!”长孙泰狠狠地啐了一口,落在持盈的裙摆上。

    戴平立刻指着他喝道:“放肆!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来人!”持盈无声一摆手,示意他不必。

    长孙泰眼如铜铃,两手用力拍着粗糙的栅栏,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长孙泰的女儿长孙聆芳!别的任他什么人,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自称皇后!”

    144、狱中闹剧

    长孙泰眼如铜铃,两手用力拍着粗糙的栅栏,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长孙泰的女儿长孙聆芳!别的任他什么人,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自称皇后!”

    “老爷!”范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算了吧,持盈也是你的女儿啊,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女儿啊!”

    长孙泰骨气十足,毫无屈服之意:“你闭嘴!我没有这种不忠不孝的女儿!”

    范氏扑到牢房的角落来,满脸凄楚地看着女儿:“持盈,你就可怜可怜爹娘吧,你爹他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他从前多么疼爱你,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持盈在椅中稍微转过半个身子:“娘。”

    范氏赶紧答应:“嗳!持盈,娘对不起你,娘也是没有办法啊!你和聆芳都是娘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也不想的啊!”

    虽说道歉的话不值一个钱,但能听到,总好过听不到,持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范氏央求道:“娘求求你,原谅娘,原谅你爹吧!”

    持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娘,先帝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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