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较之前十分的不自然,持盈看在眼里,心中疑惑,觉得定是那小厮对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令他坐立难安,有心发问,又怕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开口太过唐突反倒不好,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酒菜上齐,歌舞开始,大家愉快地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酒过三巡后,钟远山忽地问:“皇上再过几日就要登基了,登基以后紧接着便是册封大典,皇后的人选,皇上可定了吗?”

    宴厅中霎时间冷场,所有人面面相觑。

    自崔绎入主紫章城以来,几乎人人都认定了皇后之位已经是持盈的囊中之物,是以谁也没想到钟远山会提这样的问题。

    崔祥眼一斜,语带不满:“皇兄身边只有长孙氏一人,虽为妾室,但育有一子一女,皆活泼可爱,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皇兄说是吧?”

    崔祥会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因为维护持盈,而是担心钟远山抛砖引玉,目的在于将自家女儿钟绿娉拱上皇后之位。谁做皇后崔祥并不关心,但这个人绝对不可以是钟绿娉,自己苦苦追求了这么久的人,岂能做了钟家向高处爬的踏脚石?这绝对不行!

    “皇后人选一事朕自有计较,不劳二舅操心。”对于崔祥的话,崔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冷冷地拒绝了钟远山的关心。

    好在钟远山是个有分寸的人,听他不愿意提,就说:“皇上心里有数就好,臣失言,还请皇上见谅。”

    崔绎哼了一声,举起酒杯:“喝酒。”众人赶紧跟着举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有过了不一会儿,持盈便以哄儿子睡觉为由离席,钟绿娉接到信号,也转身吩咐了贴身丫鬟几句,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持盈抱着儿子回到耀华宫时,程奉仪刚到不久,手边一杯茶还冒着热气,却一口也没喝过,只独自对着架子上的红鹦鹉发呆。

    “让姐姐久等了。”持盈将小崔皞交给奶娘,自己含笑走上前去。

    宫中晚宴的事持盈让钟绿娉不必特意告诉她,于是程奉仪只以为她是去万晟宫请安回来,微微一笑,说:“妹妹说的哪里话,你现在是皇后,这后宫里虽说没什么人,但要忙的事决计不会少,哪像我,左右不过是个闲人,等一等也无妨。”

    持盈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倒是板上钉钉的皇上,我却未必是皇后。”

    程奉仪面露讶色:“这话怎么说?皇上身边只有你一人,你不做皇后,谁做皇后?”

    持盈一笑,刚才钟远山的那一问,多少令她起了疑心,不过今晚却还不是来说这个的。

    “舒锦呢?”她问。

    程奉仪眸色一暗,轻声道:“之前在院子里玩,我嫌她太吵,就让嬷嬷带着到御花园里去了。”说着,又忍不住补充:“出门时嬷嬷特意给她披上了狐皮袄,小孩子好动,虽说这夜里风大,倒也不会着凉。”

    持盈无奈一笑,心想钟绿娉说的果然不错,程奉仪现在已经把小舒锦当成了刺猬,捧在手里刺得疼,放远了又牵肠挂肚,真是怎样都不成。

    “还是接回来歇着吧,玩了一天了,也该累了,”持盈说着,叫住放下茶杯正要出门去的小秋,“小秋,你去御花园里,叫张嬷嬷把翟小姐抱回来偏殿里歇着,我和程姐姐说会儿话。”

    小秋领命去了,程奉仪苦笑道:“她现在哪儿还是什么翟小姐,翟家的人嫌弃我,连带着也嫌弃她,我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可怜了我的锦儿,小小年纪先是没了娘,接着又没了爹,总不能太平安乐地过一生。”

    持盈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想问你句话。”

    程奉仪眼帘低垂:“你说。”

    “姐姐还记得当初我要给王爷说亲的事吗?当时我到姐姐那儿去,姐姐曾说,如果有一天翟大哥要另娶,你是必不肯善罢甘休的,可如今怎的,却自暴自弃起来,也不争取一番?”

    程奉仪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暗淡,说:“争取?如何争取?我是个背负着罪孽的女子,从呼儿哈纳将我强行带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彻底地完了,可我不甘心,我抗争过,只因为怀有一丝希望,也许有朝一日我能重回中原,也许子成不是那样一个世俗的人,不会在意我曾被别的男人玷污过……”

    看她那心灰意冷的表情,持盈心中一痛,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我到底是太天真了,这世间怎会有男人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糟蹋过?就算他真的不介意,他身边的人也会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眼下他不介意,可日后会怎样却很难说,”程奉仪低下头叹了口气,“更何况……”

    持盈小心地试探着问:“怎么?”

    程奉仪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略有些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在长遥的时候,那狗贼日日……我虽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最后还是有了身孕。”

    “我不愿生下那样的孽种,于是千方百计将孩子打掉,为绝后患,我故意惹怒那狗贼的王后,得了一碗阴寒至损的汤药,这一辈子……只怕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持盈惊得一颤:“这——!”

    程奉仪凄惨地一笑,反问:“换做是你,你是宁可一回来就被拒之家门外,还是等时日久了,再看他妻妾成群,儿孙环膝?”

    持盈默然点了点头:“我懂了。”

    程奉仪将另一手覆上她的手背,温声道:“持盈,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男子世间并不多见,你一定要珍惜,即使他迫于压力,不能立你为后,你也要记得,只要他爱你,敬你,你就还有机会,毕竟你是陪他一路走来的人,更是皇长子的嫡母,没有人能与你抗衡,忍得一时之气,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持盈被她说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尽管在崔绎起兵造反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将来统领后宫,忍受他每日宿在不同的女人宫里的准备,但在亲眼目睹了程奉仪的悲惨遭遇后,她不禁从心底向自己发问——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姬妾成群,真的好吗?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功成身退,永世不再相见?

    148、尽释前嫌

    小秋奉持盈之命到御花园中找到了张嬷嬷,却并没有让她们回耀华宫休息,而是将小舒锦抱到了揽月台。

    揽月台外,钟绿娉派出的丫鬟早已等候着,远远地见她们过来,便转身进去禀报。

    钟绿娉得了消息,借口不胜酒力,要出去走走,起身告辞,崔绎知道时机成熟,便所:“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

    众人起身告辞,正要依次离去时,崔绎又道:“公琪,你留下。”杨琼不明就里,只得答是,待人都走光后,方上前问:“皇上留末将,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崔绎开门见山地便道:“你将来有何打算?”

    杨琼缄默不语,崔绎又说:“此番西征荡平前朝余孽,朕原本没打算派你去,你却主动请缨,是否打算这一去就不再回京城?又或者想着战场上流箭无眼,人死了,便一了百了?”

    “皇上,”杨琼声音苦涩,“皇上明察秋毫,末将恳请皇上成全。”

    崔绎叹气道:“公琪啊,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好男儿,可是这忠和义,并不是人生的全部,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若无温柔乡,英雄埋骨黄沙岂不更是凄凉?你把自己铐得太紧,万事瞻前顾后,唯恐做错什么留下骂名,丢了列祖列宗的脸。”

    “可你又是否想过,列祖列宗,说到底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在你做错事的时候,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着鼻子骂你。”

    杨琼:“……”嘴角抽出了一阵,忍不住问:“后面那句不是皇后娘娘教的吧?”

    崔绎怒瞪双眼:“杨公琪!”

    杨琼赶紧低下头:“末将僭越了,请皇上赎罪。”

    崔绎呼出一口气,说:“有时候朕觉得百里文誉真不是个东西,说出来的话简直是在找揍,找死,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而且朕还不得不照他说的去做。在这一点上你得向他好好学学,大丈夫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事,其实未必就是坏的,有时候峰回路转,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话,就像当初朕要造反,你也不赞成,可最后朕坐上了龙椅,你也成了功臣,名垂青史,可见这世间的对与错,并不绝对。”

    杨琼吸了口凉气,鼻腔中涌上一股酸意。

    “坏事只要做得好了,同样会变成一件好事,朕就是最好的例子。”

    崔绎摆了摆手:“朕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也回去吧,冬夜漫长,如果睡不着,就好好想想朕刚才对你说的话。”

    杨琼满心酸楚之意,抱拳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退了出去。

    门口有小太监在等着,见他出来,便上前道:“杨将军,这边请。”杨琼心事重重,也没多想,就跟着他走了。

    距离揽月台不远的地方就是听香坊,一泓清泉涓涓流淌,夹岸红梅似血,散碎入寒风,逐水而去,是皇宫中冬季的一大美景。

    梅林中,钟绿娉抱着小舒锦在看梅花。自打从贡县回来,钟绿娉日日到程府去照顾程奉仪母女,小舒锦年幼无防备之心,有人对自己好,自然也就和钟绿娉亲近,倒更胜过娘亲几分。

    “看,梅花多好看呀。”钟绿娉摘了一枝在小舒锦眼前晃了晃,小舒锦笑逐颜开,伸手去抓。

    杨琼跟着小太监从听香坊路过,远远瞧见她们一大一小在赏梅,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他并没有见过小舒锦,但能被钟绿娉抱着在御花园里玩耍的,除了公主崔娴,也就只可能是程奉仪的女儿了。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下,他沿着岔路走进了听香坊,想去看一看程奉仪与翟让的女儿。

    钟绿娉听见了脚步声,故意假装不经意地说了句“姨带你去那边看看”,转过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与杨琼打了个照面。

    “杨将军怎么来了?”钟绿娉笑着问。

    杨琼不答,只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钟绿娉便解释道:“这是程姐姐的女儿,舒锦,锦儿,快叫杨叔叔。”

    小舒锦裹着一身橘红的狐皮袄,手里抓着一枝梅花,声音软糯:“杨叔叔。”

    杨琼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蛋。

    钟绿娉又继续哄:“锦儿,姨手酸了,换杨叔叔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小舒锦眨巴着眼,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钟绿娉便要将她递出去。

    杨琼忙摆手:“这……我没抱过孩子……”“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抱孩子的啊,”钟绿娉忍俊不禁道,“杨将军帮我照看她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很快。”

    无奈,杨琼只好伸手将小舒锦抱过来。三岁大的女童身子软绵绵轻飘飘,杨琼生怕抱得她不舒服,接过来以后动也不敢动,倒是小舒锦十分随遇而安,坐在他胳膊上,将手里的梅花递过去:“给叔叔。”

    “嗯,谢谢。”杨琼接过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小脑袋。

    钟绿娉肚子里窃笑,说:“姨去给你拿点红枣蜜饯来,锦儿跟杨叔叔玩一会儿啊。”

    小舒锦点点头:“好。”

    钟绿娉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一去不复返了。

    小太监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听香坊中只剩下杨琼抱着小舒锦,二人呆站在梅树下。

    杨琼从来没照顾过小孩儿,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像一截木头般站着不动,小舒锦左顾右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就扯扯他的衣领:“叔叔,去那边。”

    听香泉的上游不知谁放了几盏莲花灯,短短的蜡烛置于花心,莲灯随水缓缓漂来,烛火摇曳,为这寂静清寒的冬夜平添了几分温暖。

    不用说,也是持盈提前吩咐小秋准备的。

    “好,叔叔带你过去看。”杨琼正愁不知该做什么,便抱着小舒锦向上游走去。

    莲花灯在水中旋转摇摆,一盏盏发出粉红色的光,小舒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真好看!”

    杨琼伸手从枝头上捋下一把梅花花瓣,迎风撒了出去,鲜红的花瓣纷纷飘落,点缀在莲花灯上,越发的好看,小舒锦顿时来劲了:“我也要我也要!”杨琼便将她举高,让她去摘花瓣。

    这时不远处,持盈正携程奉仪在御花园中闲逛。

    “姐姐平时也该多出来走走……”

    程奉仪仍是没精打采,跟着她沿石子路慢慢散步,持盈不着痕迹地将她领到了水边,然后故作惊讶:“哎呀,这是谁做的莲花灯?”

    数盏莲花灯漂漂而来,程奉仪沿着水流的方向看去:“好像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二人逆流而上,进入梅林,程奉仪看着这红似云霓的梅花,不禁惊艳道:“这里的梅花倒开得好。”持盈附和道:“宫里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我竟不知道呢。”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又夹有男子低声说话的声音,程奉仪疑惑地朝前走了几步,拨开遮挡视线的梅树后,眼前的一幕令她几乎忘了要呼吸。

    小舒锦两手里攥着大把的花瓣,欢呼着朝流水花灯抛撒出去,笑声如铃,而抱着她的杨琼也罕见地笑容满面,不时托着小舒锦的腋下,将她举起,去够更高枝头的梅花。

    好似年轻的父亲抱着稚龄的女儿在玩耍,彼此亲密无间,女儿像只活泼的小鸟一般,摇晃着身子催促父亲向前走,父亲眼中满是宠爱,对孩子千依百顺,发出夸张的声音去逗她开心。

    他们在梅林中跑来跑去,玩起了捉迷藏,小舒锦几次摔倒又爬起来,一边笑一边尖叫,杨琼在后面追赶,故意每次都差一点没抓到她,俩人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

    程奉仪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痴痴地看着,连眼眶逐渐湿润了也没察觉到。

    “姐姐……”持盈走上前来刚要说话,程奉仪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舒锦跑累了,终于被杨琼抓住,一边挣扎一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杨琼捉小鸡一般将她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持盈揽过她的肩,轻声道“你看,锦儿和杨将军玩得多开心,你也不该老躲着她才是,锦儿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相连,只不过因为分别得久了,才会生疏,只要你多陪陪她,她自然也会和你亲近。”

    “摘几枝开得好的,带回去给你娘……”杨琼的声音渐渐远去,一大一小消失在梅林深处。

    程奉仪眼含热泪,点点头:“好。”

    二人回到耀华宫没一会儿,小舒锦就在嬷嬷的陪同下回来了,手里握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在嬷嬷的催促下,步履迟疑地走进来。

    持盈见状马上笑着招呼:“锦儿回来啦?手里拿的什么?”

    小舒锦怯怯地走上前来,看看持盈,然后站在程奉仪跟前,把梅枝递出去:“娘亲……”

    程奉仪缓缓蹲下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面前年幼的女儿,小舒锦又结结巴巴地说:“杨叔叔……让我摘花……回来送给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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