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心变得更优秀,若她不够强大,未来将承担不了她该有的责任。

    ——真刀真枪,要见血的。

    那阵子,杜栖迟从生于南方的四姨口中得悉,燕鸣远早年笑她是“鹌鹑”,这话在广府话表示人胆小、懦弱、无胆识。

    鹌鹑生性胆怯,缩颈寻食,不喜结群,不喜互动,受惊后会作短途飞行。

    杜栖迟难过之余,依稀觉得,不论鹌鹑还是麻雀,至少是鸟类,能飞。

    只等羽翼丰满。

    【五】

    年后,长辈们纷纷下山,包括师祖、长居阁中二师伯、母亲和四姨他们,阁中仅剩阁主夫妇和几个孩子。

    意外的是,燕鸣远留下来了。

    不意外的是,他一如既往爱捉弄杜栖迟,悄悄的,不为人知,一次又一次,以各种方式。

    无伤大雅的,她默默承受;有一些,则教她胆寒。

    某个深秋的黄昏,他们练完东云剑,闲来无事,提了竹篮,前去后山湖畔采撷蕨菜、捉鱼。

    沿路,年龄相仿的二人无话不谈,燕鸣远说着他出门在外的见闻,笑时眉眼弯弯,皓齿明亮,算得上这年纪最赏心悦目的笑容。

    杜栖迟十岁光景中,极少去别处,自是无限向往,听闻燕鸣远在海边踏浪捉鱼,乃至深潜水下看色彩斑斓的珊瑚,霎时钦羡不已,眼神放光。

    “小师叔,你真厉害!”她以纱网捞鱼,边由衷夸赞道,“我连游水也不会呢!”

    她话音刚落,猛地受一股强劲内力一推,瘦削身躯似箭飞出,掉入丈余外的寒秋湖心。

    冰冷湖水一下子淹没了她,她惊骇、震悚、愤怒、恐惧……唯有死命扑腾。

    罪魁祸首燕鸣远高坐在湖边大石上,蹙眉看着她拼命挣扎,听着她大呼救命,却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她喝了好几口水,手脚乱甩,完全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竟遭他以此惩罚!

    挣扎了半盏茶时分,她不得其法,终究于沉没前,目睹燕鸣远忧虑加重,而后猛地扎水里,奋力向她游来,并拖她上岸。

    被冷风一吹,她整个身子在颤抖,惊怒之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连步子也迈不动,蹲在湖边,张口吐了半肚子的湖水。

    燕鸣远只是傻傻望着她,还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弯腰将她背回阁中。

    一路上,她伏在他背上,默然垂泪。

    或许,他把泪水当作她发梢滴落的水滴,没当一回事。

    当大伙吃惊围拢,她没明说实情,谎称自己不慎失足落水,是小师叔救了她。

    那夜,她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敢哭出声。

    大概,只有枕头才晓得。

    她明明崇拜他、谦让他,她到底做错什么?

    【六】

    若每年三四个月的结伴,有师长在,燕鸣远稍稍收敛一点,而今他总能找到各种借口让杜栖迟做这做那,美其名曰锻炼她。

    可燕鸣远又绝非坏到骨子里。

    等到她真的无能为力时,他又会蹦出来帮助她,以彰显他的能力超群。

    他曾对她说:“小七,在钥华阁中,他们有同胞兄弟姐妹,就咱俩形单影只,不管你是鹌鹑也好,麻雀也罢,和我这燕子作伴,不会错。”

    有好玩物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他同母异父长姐的两个孩子,而是杜栖迟。

    她生辰时,收到过他亲自到地洞中凿下的水晶簇,晶莹剔透,闪耀夺目。

    他曾带她去后山找鸟窝,翻山越岭寻获珍稀花儿,不忘分她一半。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坏,她全部记牢了。

    年复一年,燕鸣远出落成小少年,他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拜访江湖侠客与王公贵族,大多数时间留在钥华阁勤练。

    对此,杜栖迟兴奋且害怕。

    她心底渴望他多陪陪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哪怕多一些微笑也好。

    又怕……他们师叔侄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会随年月一点点变质。

    毕竟小姑娘心思比小少年成熟得更早,十一二岁便悄然有了微妙悸动。

    一帮年龄相近的孩子中,她的视线禁不住落向燕鸣远那轻捷如燕的身影,以及肆意飞扬的面容。

    她已暗地里幻想,他成年的模样,既有他父亲的英伟雄浑,又会有他母亲的独绝之貌。

    他是当世两位顶尖高手的独子,假以时日,定会承袭他父亲“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成为武林中人人称羡的英俊少年。

    他的所在,是一束光。

    这束光偶尔会灼伤她的心,依然是她努力追寻的光明。

    【七】

    十二岁那年冬季,山上风雪远比以往任何一年凛冽。

    大片大片雪花如抛珠落玉,毫不留情地掩盖亭台楼阁的色彩,也覆盖了漫山的生机。

    杜栖迟不时遥望天地间无垠的白茫茫,呆然出神。

    “麻雀,你在想家?”燕鸣远永远不合时宜地戳中她的心思。

    “嗯,我有时候想,爹娘会不会忘了我。”她黯然答道。

    燕鸣远随手在她脑门上一敲:“傻了吧!我此前去京城玩耍时,他们经常问起你在阁中的生活,岂会忘了你?不来,是怕扰了你的勤练,又担心按捺不住,提前将你接走。”

    “你说,我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吗?”她忐忑不安。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这事很重要?”

    对于她而言,这是她忍受长久寂寞与磨练的终极目标,当然很重要。

    就在疑心杜家已将她抛弃时,父母和弟弟来了,一同与师叔伯观摩大家的年终比试。

    经过三年秘密苦练,她已把白霜朝所授的杜家庄武功练得小有成就。

    她藏得极深,钥华阁上下,竟无人觉察此事。

    也正因如此,那日她于风雪中考核时,身姿翩然,陡然亮出凌霄剑法,寒意点动,银光从四面八方穿刺,使得大师兄猝不及防,被她削断了长剑。

    “小七剑法玄妙,师兄甘拜下风。”已是倜傥少年马师兄,一跃退后,浅褐色眸子满是包容的柔光。

    担任阁主的姑母,一脸不悦,杏眸冷光直射她的小脸:“小七,你瞒得好严实!”

    谁都看得出,这凌厉狠绝的凌霄剑法,绝不是短短数日练就而成。年纪小小的丫头,城府竟如此之深!

    杜栖迟心头一寒。

    诚然,她在父母面前赢了那一战,靠的并非精妙剑法,而是出其不意。

    她不该瞒着大伙儿偷练,更不该在考核时使用钥华阁之外的功夫。

    她父亲欢喜之际,亦难免为她的处境忧心,但执掌钥华阁的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姐,他不好说什么。

    “是我的过失,”传授杜栖迟剑法的白霜朝出言求情,“我感念小姑父的恩德,私下授了小七凌霄剑法,事前未禀明,甘愿代她受罚。”

    杜栖迟险些落泪,是她不甘被排除在杜家门外,执意秉承家族武功,才哀求表叔教授的,何以让他来受过?

    她跪在师祖与姑母前,坦诚自己近年的心迹。

    昔年,江湖上的“北杜南燕”、“西月东星”,分别指她祖父杜冉空、燕鸣远的父亲燕峦岳、钥华阁创始人符铭月即燕鸣远的母亲,和海外虬龙教教主赤星。

    可惜,“北杜”担任青脊“天”字青玉指挥使后不足两年,命丧敌手;“东星”因教派覆灭而隐居海外,“西月”遭受师长暗算,曾有一段时间武功尽失,后虽重回巅峰,终不及夫婿“南燕”。

    杜栖迟身上淌的是杜氏血脉,自然力求保住自家的独门武功。

    她以金钗之年的纤细身子跪在雪中,缓缓剖析心事,将长辈们拉回十多年前的江湖纷争与京城祸乱中。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携手走过艰辛历程,恨仇被时日磨平,亦不忍苛责于杜栖迟。

    这孩子,有弘扬家族武学的决心,难能可贵。

    最终,姑母罚她抄写师门律例和《合璧诀》的阴脉。

    独门秘笈《合璧诀》分为阴阳二脉,分别为男女所练,两本册子一度因师门祸事遗失,历经十数载,才重回师祖手上。

    杜栖迟鲜少抄写书册,写了半夜,瞌睡中不慎推倒了烛台,火烧了她所抄写的大半纸张,待她醒后扑灭火势,师门至宝已被烧掉一角。

    虽说师祖和师叔伯们早将书册的内容烂记于心,但那是祖师爷亲笔,意义非比寻常。

    杜栖迟被加罚,于雪天中立于松树顶一个时辰,静心悔悟。

    正是隆冬时节,大寒刚过,她纵有数年内功支撑,也被冻得耳目赤红。

    她高立在树上,寒气自脚尖涌入,渗透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遥望迷蒙远山,她仿佛回到首次独眠的那夜,天地苍茫,她不过是俗世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深深的挫败感来袭,她尽力了,又如何?

    阁中近百人为顾存她的面子,无人出来看她。

    只有燕鸣远闲得无聊,兴致勃勃在雪地里打滚、捏雪球、堆雪人,还抬头笑她笨手笨脚、习武之人竟打翻烛台、还好没把自己烤成焦麻雀……

    他明媚的笑靥如冬日里灿烂暖阳,却教她沉下去的心越发寒冷。

    她羞愧交加,恨不得冲他大吼——离她远一点!

    可他是师叔。

    渐渐地,他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他那刺目锥心的笑,也愈加模糊。

    她停止流泪,只因泪水被冻在眼眶,也封住了曾为他跳动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不怎么甜(⊙_⊙)大家轻拍哈~这是上半部分。

    有关问题少女与问题少年成长,我反复重写了两遍,来得晚了些。涉及一些上个文的角色,如大家搞不清人物关系,只需看小麻雀和小燕子,以及下半部分【匣子和男女主婚宴】即可。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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