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大了眼睛,深黑色眼眸里是不可置信,浑身肌肉全部绷紧,“如洗,开这种玩笑一点都没意思。”声音微微发抖。

    “不是玩笑,”李如洗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我就是得了胃癌了。”说完拿出报告给他看。

    陈琢理拿着报告的手一直在发抖,短短几行字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检查?是单位组织的吗?”他泪眼模糊地问。

    “不是。”他越失态,李如洗越冷静,甚至有微微的快感,“我之前总是有点胃不舒服,我爸说可能是十二指肠溃疡,但保险起见,让我去医院检查。”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他带着控诉问。

    李如洗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安静是带着嘲讽的。

    你不知道我凡事不指望你已经很久了吗?

    我早就习惯任何事情自己解决了。

    陈琢理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她的,李如洗静静看着那只手靠近,即将碰触到她放在床单上的手……她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陈琢理的表情像挨了一刀。

    这几年,他们几乎没什么夫妻间的亲密可言,李如洗抗拒和他肌肤接触。

    自从那件事之后开始的。

    她因此甚至不强求让孩子分房睡,而是让孩子一直睡在两人之间。

    起初,陈琢理向她哀求、道歉、送礼物、准备烛光晚餐,以为她是余怒未消。

    但她始终淡淡的,其实她不是以此惩罚他,只是自己过不去那个坎。

    后来他忍无可忍,甚至跟她为此争吵,要求她强迫自己来适应,可终究还是不行。

    他也不是没有自尊的人,后来默默忍受了这种状态,只求扮演好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李如洗才渐渐缓和了一点,但终是无法回到以前的亲密了。

    “大夫说没有手术价值,明天我去医院做基因检测看能否使用靶向药,具体能活多久还不知道……最近这两个月应该身体不会有太大问题,”李如洗冷静地说,“我暂时不打算告诉我父母,当然也不告诉噗噗……除了治疗之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的需要你配合。”

    顿了顿之后,她说:“比如卖房子。”

    “卖房子?”陈琢理吃了一惊,又有些茫然。

    “嗯,”她说,“以后你自己要还房贷压力太大……”

    陈琢理这时已经想明白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羞耻和痛苦。

    “我还不如走律师的路子……”

    “各有好坏,”李如洗打断他,“现在说这个没意义。我打算明天去找几家中介,可能得找高端点的,另外也要看看附近的学区房。交易也必须等九月份以后,最好等半年,虽然我们小学已经报名了,但是学校会家访。”

    陈琢理胡乱点了点头,最终把脸埋在了手掌里,肩膀颤动,声音闷重发抖带着哭音:“如洗,请你先不要说了……”

    今晚噗噗是睡在儿童房的,李如洗和陈琢理睡在主卧。

    洗了澡两人也没心情做别的,陈琢理出去给上司打电话请假,李如洗关灯睡觉。

    黑暗中,睁着眼睛睡不着,看着头顶上隔着天窗的星空,未几,听到陈琢理轻轻开门,走了进来,他一言未发,大概以为她睡着了,特别轻手轻脚地在她身侧躺下,床垫被压得下陷。

    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过了会儿,听到他沉重的叹息,然后感觉到来自他那边的轻微颤抖,和他偶尔控制不住溢出的哽咽。

    他在哭。

    李如洗在心中叹息,泪水也从她闭着的眼角无声无息淌出两行。

    他转身,突然朝她伸出手来,抖抖索索去摸她的脸,却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抱着,把脸埋在她耳侧的头发里,泪如雨下:

    “如洗,如洗,”他泣不成声,“为什么要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我根本不能没有你啊……我爱你,如洗……”

    李如洗埋在他怀里,听到那三个字,微微震动,心中再度叹息。

    陈琢理内敛,他不喜欢直白说爱,他们结婚时才说了一次,还别扭得很。

    这一次,说得实在太晚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膛,其实,她是多希望有一个拥抱住她的胸膛,坚实温暖,她可以躲在里面使劲哭使劲哭,可此刻在她丈夫的怀中,她却无法做到。

    第二天早上,李如洗和陈琢理夫妻俩人眼睛都是肿的,李如洗后醒,陈琢理已经准备好早餐,本来因为噗噗早上在幼儿园吃,为了节省时间也减轻家务负担,他们工作日早餐都是到单位附近再吃的,陈琢理单位有食堂,李如洗吃公司楼下的肯德基或必胜客早餐。

    陈琢理今天却早起给她做早餐了,香喷喷的煎蛋和培根,切好的芒果和桃子块放在酸奶碗里,还点缀了葡萄干和蔓越莓干,可惜家里没有吐司了,陈琢理蒸了点速冻的奶黄包。

    噗噗起床看到早餐,欢呼起来,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他常年周一到周五在幼儿园吃早饭,早就很腻味了,特别喜欢在家吃。

    “噗噗也在家吃,”陈琢理温和地笑道,“这样可以晚点去。”他摆好餐具,头没抬,说,“以后我每天做早餐吧。”

    李如洗觉得可以,反正也做不了多久。

    女人都希望醒来时吃到枕边人做好的早餐,生命最后阶段,就坦然接受吧。

    也别怕劳累了他。

    “太好了!”噗噗再次欢呼。

    吃完早餐送噗噗去幼儿园,然后陈琢理开车送她去医院做基因检测。

    路上李如洗给公司人事部那边打电话请假,并且告知了她的病情。

    电话那边传来不可置信的低呼:“什么!……”

    李如洗有些怕面对这些,尽量简洁地说,“我去了医院会去公司,把医院报告拿过去,顺便跟franc说清楚。”

    franc是她的直属上司。

    对方用表面无限忧愁内里不知所措,温柔得滴水的声音说:“好吧……claudine,我很难过……”

    李如洗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她再次截断了对方的话:“那先这样吧,我还在开车。”

    对方连忙答应,语气非常柔软小心:“好的好的,你路上小心。”

    挂断了电话,李如洗闭目靠在椅背上,胸脯微微起伏。

    “我讨厌这样的声音,”李如洗没有睁开眼,就突兀地说,“从大学开始就很讨厌,每次听到就代表:这个问题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对你表示同情……可她们根本体会不到什么难过,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难过罢了!这些旁观者!还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声音稍微重点我就会被吹散一样!”

    “这声音代表我要面临失败了,没法子了……可是有好几次我还是想到了办法。这一次,这一次不行了,我……我斗不过命。”

    “如洗,”旁边驾驶座上的陈琢理说,“你只是在迁怒,也许她们的语气太俗套太无力,让你觉得不真诚,所以你就迁怒了。她们只是普通人,没什么更好的表达方法了,但并无恶意。”

    “是啊,我知道我在迁怒,”李如洗闭着眼,“但我就是不想听了。”

    “以后跟你们公司联系的事交给我吧。”

    “不,公司那边还得交接,我还得上一阵子班。”

    陈琢理有些怒了:“你病得这么重,还要上班?”

    李如洗揉了揉太阳穴,略带疲惫说:“我不能甩手不管,我必须给点时间给公司,必须交接,反正我现在还没什么症状,坚持一小段时间还是能做到的。”

    她不想再继续多说这个话题,转移道:“我……以后,想让我爸妈过来,你自己照顾不了孩子……不,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她阻止了陈琢理插话,“我是这么想的,卖掉房子买一小套比较小比较便宜的学区房,小两居就行,我爸妈带噗噗住,可以接送他上学,辅导他功课,你呢,在附近不远另外买套非学区房,你可以每天下班去看看他,照顾照顾他,也可以有时接到你那边去……我主要是不想让你和我爸妈住一起,这不方便……”

    陈琢理沉默了会,说:“我爸妈也可以来帮忙照顾的……”

    “我知道你当然希望你和儿子以及你爸妈住一起,可是我爸妈……”李如洗哽咽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以后,可能噗噗就是他们唯一的支柱了……”她眼泪夺眶而出,喉头梗塞,有些说不下去,“……就当是我自私吧……你还年轻,可以,可以再婚……他们只有噗噗了……我这么安排,也是希望你能照应些他们……他们,他们现在看着还不老……但是六十岁以后会老得很快……”

    陈琢理在她说到“再婚”时,皱着眉头想反驳,但是看到副驾驶座的妻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靠路边停车,探身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好,别哭了,我都答应你……”他眼泪也流了下来,声音倒还坚毅,“我会替你照顾你父母的,把他们当成我父母一样。”

    第8章 公司

    陈琢理说以后会把她父母当自己父母对待,李如洗根本就不相信他。

    就算他说的时候是真诚的,以后也不可能做到。

    当然,对他自己的父母,他的打算可能也就是送去养老院,不时去看看,生病时送医院,请护工,多探望探望罢了。

    李如洗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失去了女儿之后,也要过这样的晚年。

    噗噗比他爸爸更重感情,李如洗是希望父母能代替她抚养噗噗,等噗噗长大了再替代她照顾外公外婆。

    失去了中坚一代,老少隔辈只能互相扶持,想想就令人心酸。

    但她已别无它法。

    擦干眼泪,去医院做了基因检测,期间陈琢理又去找她的主治大夫谈了很久。

    检查好了也到了中午,他们在附近默默吃了午饭,饭后陈琢理送她去公司,他自己也要回法院去一趟。

    “我傍晚来接你下班,等我。”走的时候,陈琢理说。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今天陈琢理送她,她的车没开出来。

    “不行,一定要等我。”他坚持。

    走进公司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各种各样的眼神,无一例外地难过和惋惜。

    只不过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做出来的罢了。

    有几个关系好的眼圈还是红的,更有人看着她,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李如洗有点受不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样的场面她都想逃避。

    她站在熟悉得如同她的家的公司门口,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走进去还是站在这里。

    真尴尬。

    “你们别这样……”她勉强笑笑,开口。

    “李姐!”她部门的小姑娘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顿时哭的人就多了好几个,弄得本来没出来的别的部门的员工也走出来了。

    一时间哭的哭,抹眼泪的抹眼泪,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李如洗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她的副手,eva走了过来,把小姑娘拉开,“不要给claudine添麻烦,控制好情绪。”

    而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的,看着李如洗,眼神也是充满了难过:“师姐……”

    eva是她学妹,今年二十七,很能干,和她关系也非常好。本来,有她在,eva很难再往上走,最大可能是再过两三年就该跳槽了,去别家坐个更高一步的位置。现在,李如洗属意她接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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