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风、渴求雨、渴求一束光。

    玄宁默然片刻,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你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旁人影响的人。”

    “不,我是。”

    盛鸣瑶眨眨眼,顺口回敬道:“我是一只普通的蝼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玄宁皱眉,淡淡反驳:“你是我的弟子。”

    “这不矛盾。”盛鸣瑶将话至此,拉长了语调,“我遇到妖兽时也会受伤,甚至……还要付出一些别的代价。”

    这句话出口后,两人皆静默许久。

    “你在怪我。”

    玄宁淡漠地指出了这点,又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放缓了语调:“为了心头血的事,你在怪我。”

    出乎他意料地,盛鸣瑶直接摇头否认,没有给玄宁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没有怪师尊。”

    “师尊是降落凡尘的谪仙人,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我不过一个蝼蚁,又怎敢怪师尊这样的仙人?”

    面前的小徒弟说得心平气和,玄宁却听得莫名憋闷。

    盛鸣瑶这话明着实在贬低自己,可实则却将玄宁扔进了尘埃。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着玄宁的面说话了,玄宁也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冒犯。他刚开口想要训斥盛鸣瑶,却对上了对方那双浅笑着的、写满了不羁与狂妄的眼眸。

    里面像是蓄起了一阵旋风,没有人能够阻挡,也没有人能够让她停下。

    “你不认同。”

    静默了片刻,终究是玄宁率先缓和了口气,冷静地指出了两人交流时问题的关键所在,试图改变这阵风的方向。

    “你太过在意那些碌碌之辈,这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此为大忌。”

    盛鸣瑶微怔。

    她倒是从未想过,玄宁如今是真的试图尽一个师长的责任,在修仙一道上,对自己加以点拨。

    可惜了。

    他们两人,终究道不同。

    盛鸣瑶正了正神色,语气也变得庄重:“何为蝼蚁?大道面前,人亦蝼蚁。”

    “然,蜉蝣亦可撼大树,弟子以为人若求得飞升,也该如此。”

    玄宁静静凝神片刻,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荒唐。”

    “你将大道当成何物?”

    “你以为大道是何物?”

    “你又觉得,有谁能与你一起同登大道?”

    “苍穹只能独上。”玄宁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风雪,出尘淡漠的眸子不掺杂一丝凡尘之情。

    “所谓大道,左右不过一个‘孤’字。”

    玄宁的话如同被冰封的霜雪,一股脑的砸在了盛鸣瑶的身上,他的语气太过笃定,让盛鸣瑶不禁短暂地陷入了茫然,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身。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是认同了玄宁的话。

    ——苍穹只能独上,以人界万千灵力为阶梯,独送我扶摇直上登青云。

    大道至孤,大道磅礴,大道崎岖。

    人若蜉蝣,人如困兽,人皆蝼蚁。

    ……

    道,究竟是什么?

    ……

    玄宁见盛鸣瑶双目茫然,陷入了沉默,半天未再开口,心下不禁浮现出了几分失望。

    也不过如此罢了。

    果然,乐郁那样能与自己一辩的天才,世间再难得,纵使盛鸣瑶心性再好,也不过——

    “——并非如此!”

    盛鸣瑶猛地站起身,桌面上的茶杯都被她的衣袖拂到了地上,雪白的袍角顿时被茶水浸湿,留下了一片污渍,可她并不在意。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因而道就是道,人就是人,蝼蚁就是蝼蚁。”

    “三者不论高低,平等且独立,互不相干,但亦可交错。”

    “万物皆有缘法,从未有卑劣优胜之分,唯有每类宗族内有所差异,但这世上最可怖的,却是一个‘众’字。”

    盛鸣瑶越说越激动,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粉霞,潋滟若一池春水的桃花眼中,泛着玄宁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神采。

    玄宁望向她,眸子中染上了几分不自知地着迷,竟是一时入了神。

    他不仅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甚至觉得盛鸣瑶这样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很是有几分可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这样与他一辩了。

    “单单一蜉蝣,绝不可能撼动大树,但一群蜉蝣却可以。”

    “同样的,一个人,撼动不了道。”

    盛鸣瑶喘了口气,心中激荡,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什么无形的边界,但短短一瞬后,又再次落到了洞府之中。

    对面,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玄宁。

    盛鸣瑶呼出了一口浊气,扬声问道:“那若是一群人呢?”

    “一群人……一群人可否修改了‘道’?”

    修改大道?!

    玄宁心神激荡,彻底推翻了之前对这个徒弟的一切定义。

    何止不羁,何止疏狂,她这简直是要逆天而行!

    身着月色长袍的仙人同样站起身,长长的袍角划过了盛鸣瑶的身边,似是一道月光落于人间。

    “道,天地出生则始。”

    “无形无声,绵延至今,此乃天命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乾坤因果,自有常理,川流不息,万物皆遵循其准则而行,绵延勃发。”

    “渺渺天地,浩浩大道,岂是你仅凭一言一语,可妄动之?”

    这一大串话,大概是盛鸣瑶在此间遇见玄宁后,他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道如其人,其人各异。世间修仙之人多如牛毛,你又何曾能够将他们的‘道’尽数化为己用?”

    盛鸣瑶知道这一切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可倘若她是一个会轻易更改自己想法的人,那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

    “那又如何?”盛鸣瑶被激起了好胜心,反驳道,“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如果能够——”

    “那就等你结成金丹之后再论。”玄宁打断了盛鸣瑶的话,淡淡扫了她一眼,“切莫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这几句话说得,到有几分为人师表内味儿了。

    “……谢师尊指点。”盛鸣瑶到底敛去眼神的不认同,垂首恭敬道,“如今时候不早了,请恕弟子现行告退。”

    玄宁未发一言,似是默认。

    盛鸣瑶出了玄宁的洞府后,入目仍是冷色调的山水,有一层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也许是因为空间空旷的缘故,格外开阔,让人心中激荡,一扫之前在洞府时,不自觉产生的被束缚的郁气。

    仍然是归鹤送她,如今盛鸣瑶和它也熟悉了些,十分顺畅地爬上了它的背上,听它兴奋的鸣叫了一声,还顺手撸了撸它的毛。

    直到盛鸣瑶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洞府中的玄宁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片刻后,蓦地笑出了声。

    清清冷冷的笑,无端搔得人有几分心痒。

    玄宁没有选择留在洞府内,而是运起灵力凌空而起,落在了灵戈山山巅。

    入目所及,海阔天高,浩渺无穷极。

    ——盛鸣瑶。

    玄宁又想起了这个徒弟,她与所有的弟子都不一样。

    疏狂不羁中自有一股温和清正,不显山不露水,可心中却顽固执拗得很。

    ——盛鸣瑶。

    蜉蝣朝生暮死,沧海桑田之后无人会记得。可若真有人能得到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跳出了这个轮回——

    这样的‘道’,走得不好,无非身死魂消,若是走得好,那就会比所有前人,都走得更远!

    若说原本的盛鸣瑶只是激起了玄宁的五六分爱护之心,那么现在,玄宁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全部的兴趣,灌注在了这个弟子身上。

    【那又如何?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玄宁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回忆着盛鸣瑶说这句话时生机勃勃的神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时脸上的神情有多么柔和。

    千百年了,也没有人见玄宁这样笑过。

    极其浅薄的笑意,掺杂着一丝稀薄的温柔。

    年轻时,谁不是曾轻狂不羁、纵马风流?别看玄宁之前在洞府的那些话似是在反驳盛鸣瑶,可他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期待着。

    ——盛鸣瑶。

    玄宁望向了不远处的波澜起伏的山脉,同样心神难平。

    兜兜转转,这个名字终于彻底刻在了玄宁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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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所料,盛鸣瑶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再次遇见了等在门前的沈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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