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云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决不能善了,他闭上眼:“萱儿,是我的女儿。”

    在进门之前,常云脑内已想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

    足够官方客气,可以将事情处理得更加完美。

    来拜访大荒宫之前,常云也在特意带上了用以测试血脉的法宝“竹节问脉”。然而当常云真正站在了木屋内,他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

    秋萱就是萱儿。

    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错不了。

    当常云看见了秋萱的身影,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见到了她笑起来的模样——哪怕秋萱现在的样子与以前没有半分相似,但常云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没有来由,也说不出缘故,只是一个爱着女儿的父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饶是桂阿素日自命风流又爱玩笑,也被常云这一句话所惊,险些直接飞出折扇将常云打出去。

    自己当日从云中君那里救下的女子居然是那场祸乱里,站在大荒宫对立面的般若仙府掌门的女儿?!

    何其荒谬,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见与常云针锋相对的桂阿被这一句话惊得回不过神来,田虚夜轻微地摇摇头,开口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是因为容貌?还是有什么别的依据?”

    “我有问脉。”

    常云拿起了一根如竹节大小的翠色枝干,紧绷着脸色:“只要我二人各取一滴鲜血融入其中,若是这青色枝干变为血色,即为亲人。颜色越红,血脉越相近。”

    说完,常云率先伸出手,滴上了一滴血,不等他出声,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手,指尖轻颤,也飞出了一颗血珠落于枝干。

    四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悬在半空中的竹节上,即便盛鸣瑶不是当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发紧。

    不过须臾,竹节翠色褪去,转而化为了血红,且红得发黑,几乎成了墨色。

    只有亲生父母与儿女,才会让竹节发出这样的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秋萱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日见到常云后第一句话:“错了。”

    她的声音平静又温和,与之前无二。

    在场所有人,恐怕只有盛鸣瑶注意到了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

    常云下意识道:“不会有错。”

    秋萱无助地望向了桂阿,眼神惊慌,桂阿轻叹揉了揉她的发顶:“阿萱,竹节问脉不会有错。”

    “我说了,是这东西错了!”

    不等常云再次开口反驳,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了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恬静温柔,此时的笑容竟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与此同时,秋萱粗暴在掌中凝起灵力,撕扯起了自己面上的皮肉!

    “萱儿!”\“秋萱!”

    桂阿反应最快,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想要阻止秋萱的动作,却被对方凄凉决绝的眼神的钉在了原地,终究没有阻拦。

    罢了

    一张面皮而已。

    随着令人心惊胆寒的皮肉撕拉声,以及骨骼‘咯咯’的抽动声,秋萱的真容暴露在了在场三人的眼中。

    一张疤痕弥补的脸。

    凹凸不平又丑陋难看。

    秋萱的脸上纵横着烧伤的红痕,还有一些结痂后褪去的血痕,几乎找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完好皮肤。

    这些伤痕太过密布丑陋,令人作呕。有这样的痕迹在,旁人都看不清秋萱形状姣好的眼型,乍一见这样的女子,恐怕都会以袖遮目,绕道而行。

    “我是你的女儿?”秋萱大笑,眼底流转着癫狂之色,她指着自己的脸,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你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女儿吗?”

    被伤痕覆盖的面孔是萱儿的脸,可那双仅存的美眸流露着的憎恶与痛恨,却从不该是萱儿对爹爹的眼神。

    为何如此?

    常云愣在原地。

    在他所有想到的结局中,找到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常云从未想过,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女儿,在见到自己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神情。

    憎恶,愤恨,恐惧,唯独没有思念。

    “萱儿,你是我的女儿。”常云艰难道,“爹爹接你回家。”

    “爹爹……回家……”

    “呵。”

    秋萱尖尖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脸颊的皮肉之中,她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却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靠近。

    “我被人欺凌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被人毁去容貌,沦为玩物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灵骨被毁,修为散尽,我的‘爹爹’又在何处!”

    这样的悲苦凄绝又怨恨无望的情感,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所以盛鸣瑶明白。

    在听完田虚夜的传音后,她垂下眼帘,再也不敢看这样的一幕。

    常云没有错,他作为掌门,无法放弃那些弟子。

    但秋萱又有错吗?

    她就活该被放弃,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比起千千万万,她就合该是牺牲的哪一个吗?

    还有云中君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目睹妖族横死惨状而入魔的木师兄,因妖族血脉从小被人欺辱的长叶,身世不明的锦沅,甚至是莫名其妙跌入了苍破深渊失踪了二十年的朝婉清——

    这千千万万因天道而获罪的人啊,他们都是‘秋萱’,也都是‘盛鸣瑶’。

    ……

    世人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如今,举头三尺不见日月,又更遑论神明?

    第91章 凡尘客

    为此间天道压迫捉弄之人, 又何止千千万万?

    只是这话盛鸣瑶不好当面说, 如今也不是能让她开口的时机。

    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开,才是对在场几人最大的尊重。

    田虚夜原本将盛鸣瑶叫来, 其实是想借机让般若仙府给自己徒弟一个说法,万万没想到,居然引出了这些成年旧事。

    “今日苍柏被我留下帮忙,他身负龙族血脉,对你木师兄的病情有些作用。”

    行至竹林处,田虚夜对月负手而立,言谈间一如既往的散漫清闲,像是半点没有被刚才的事情所影响。

    月华散漫落于苍茫天地, 为万物蒙上了一层薄纱,到是比那摸不到看不见的‘天道’,来得都要更公平些。

    轻描淡写地说完对苍柏的安排后, 田虚夜轻咳一声, 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我见今日月色正好, 你也可以自己去夜市逛逛——不缺护身符罢?”

    “苍柏的血脉对木师兄有用?”

    这理由听起来毫无破绽, 但也不知为何,盛鸣瑶心中腾起了一股古怪:“用他的血液帮助木师兄,对苍柏的身体可否会有什么伤害?”

    当时在浮蒙之林相遇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尽管理智上,盛鸣瑶知道苍柏的身份并不简单,她也总是下意识将苍柏当成那个初见的少年。

    或许偶尔有些小心机, 但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苍柏是第一个全心全意对盛鸣瑶好的人。

    “当然不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田虚夜胡子翘了翘,没好气道,“苍柏好歹叫了我一声‘田先生’,我怎么可能让他涉险?”

    倒也有理。

    听了田虚夜的话后,盛鸣瑶不疑有他。毕竟自从盛鸣瑶来到了大荒宫后,田虚夜从未欺骗过她。

    月色流淌,轻巧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勾得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盛鸣瑶抬抬起头,将脸侧的发丝轻轻拨开,遮挡住月光,迟疑开口:“秋萱师姐脸上的……是桂阿长老为她特制的面具吗?”

    问题说得模糊,凭借师徒二人的默契,也都听得懂。

    在这世间,哪里有这样完美无缺,令人分辨不出真假,却不是用真人面皮所制成的‘面具’呢?

    田虚夜觑了她一眼,同样也并未直接作答:“确实是桂阿为她特制。”

    其余多的话,一句也不说。

    盛鸣瑶知道这是问不出什么的意思,她眨眨眼,转而又换了一个话题:“那师父可知道,勾魂火铃是什么?”

    这才是盛鸣瑶心中最大的疑问。

    在滕当渊提起这事后,她脑中转过无数典籍,又偷偷在储物戒中搜寻了这四个字,均是一无所获。

    想到这儿,盛鸣瑶又想起了苍柏

    若是苍柏在就好了,他们还能一起去翻阅卷宗,想来也是一件趣事。

    “勾魂火铃?”

    这下轮到田虚夜沉默了,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语,而后面色古怪道:“这东西听着极其耳熟,你乍一提起,我脑中就出现了它的用处,可居然半点也想不起它的来历。”

    难不成自己是真的老了?分明这东西的用处记得那般详尽,连制作所用的材料也一清二楚,清晰得仿佛是自己亲手写下。

    但是仔细一想,脑中关于勾魂火铃的来历,竟是模糊到没有丝毫线索。

    田虚夜确实忘了,这世间的第一只勾魂火铃,就是他制成的。

    盛鸣瑶心里想着事,一时忽略了田虚夜的异样:“无妨,弟子也不过是想知道它的用处罢了。”

    “寻人。”田虚夜吐出这两个字后,不由皱眉,连语调都变得不同寻常的缓慢,“寻人……寻心中所想所思不可及之人,无论生死,单论魂魄尚存。”

    “若是灵魂转世,则火铃响起。若是此人近身,一定距离之内,火铃将主人引到心爱之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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