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糊涂妹妹,什么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段话虽然不长,又是小事情一件,话里的意思却多,那真是千转百回,句句都有玄机。尤其是其中莫名的提到了去世的亲娘,除了点出自己丈夫和她是一母同胞这一点,更是隐约透出要将翡翠和现在的娘隔离开来的意思,再加上她说的清楚,这个翡翠的娘已经出府,唯一还在朱氏手下的只有她弟弟,把她弟弟给了自己丈夫,翡翠便完全能够脱离朱氏的掌握,且自己的丈夫掌握了她的弟弟,那翡翠就只能听郑明珠的话了。

    这段话里,除了几乎是明说要收住翡翠,更是表明了态度,郑明珠站的是郑明玉这一岸,防的是朱氏。

    而原因,便是她和郑明玉是一母同胞,亲的不能再亲了。

    林氏心中想的虽然明白,却是不大敢相信,她嫁过来三年,只有头一年,郑明珠还没出阁,朝夕相处,可就这一年,她早已明白郑明珠有多糊涂,疏远同胞兄长——且兄长已封世子,也不怎么和正经的亲王舅舅,长公主舅母亲近,却是亲近继母和继母的子女,不谙世事,不懂经济,性子清高却又懦弱,且被人哄两句就拿人当了好人。

    林氏只庆幸朱氏进门时,丈夫已经不小了,又在十岁起便由公公亲自教导,时时带在身边,没有经过朱氏的手。

    不然会变成什么样子,真是十分难说。

    为了自己同胞的妹妹这个样子,自己的丈夫不知道生了多少气,只是明知道朱氏奸猾,故意养坏了妹妹,却一筹莫展。

    一是朱氏做派极为贤淑,在外没有一丝坏行儿,便是在父亲看来,朱氏教导妹妹的形容举止那是十分出挑的,衣食住行都是头一份,从来没有委屈过,且朱氏的亲女亲子也是尊敬姐姐,形容亲热,把郑明珠哄的和那一房十分亲近,是以郑明玉渐渐懂事后,虽然恼怒,却也不能对父亲说,朱氏故意养坏妹妹这种话,只能时时教训妹妹,没想到,这样严厉,反倒让亲兄妹更生分了。

    郑明珠倒是把异母妹妹当了亲妹妹一般。

    二来因郑明珠十分亲近朱氏,郑明玉对朱氏也有所顾忌,生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导致兄妹反目,便难对早逝的母亲。

    郑明珠见林氏没有立即回答,倒也不急,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玉雕似的手指捏了一颗樱桃,那樱桃娇艳欲滴,凑近唇边,更是与花瓣一般的嘴唇相映如玉。

    林氏心中许多念头转过,此时方才笑道:“我当什么事,妹妹这样郑重,原来不过是个小厮,你去给你哥哥说一句,难道你哥哥还能不答应不成?他虽看起来严厉,心里是最疼你的,他也就你这一个嫡亲的妹子,妹妹想想,平日里要什么,你哥哥可有不如你意的时候?不过,既然妹妹对我开了口,那我去说也行。”

    自己提公主,她便说嫡亲,果然是个千伶百俐的嫂子。

    郑明珠便笑道:“有嫂嫂这句话,妹妹便放心了,想来也是,在哥哥嫂嫂跟前,别说一个小厮了,便是再难的事儿,想来哥哥嫂嫂也会遂我的意的。”

    再难的事?

    林氏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分来:“妹妹这话明白,世子爷是妹妹嫡亲兄长,妹妹嫁了人,虽然有婆婆和姑爷疼,平日里世子爷还不是时时念着,想着姑娘娇贵,这成了人家的媳妇,难免会委屈,常常忧心呢。”

    郑明珠笑道:“果然还是哥哥嫂嫂才疼我,怕我委屈,不过婆婆和相公都不是那等坏心的人,一味只想拿捏媳妇,对我实在是好的,哥哥嫂嫂不用担心。”

    林氏点头笑道:“妹妹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回头也告诉世子爷一声儿。”

    打机锋的话说完,奶娘已经抱了琪哥儿进来,果然睡的正熟,小脸红扑扑的,胖乎乎的小拳头搁在腮边,粉嫩可爱,郑明珠接过来抱着,赞了一回可爱,又叫丫头拿了金锁来给他带,小家伙随人抱来抱去,只是不醒,过一会儿才交奶娘抱出去。

    姑嫂两人便转了说些闲话,坐了大半个时辰,郑明珠才辞了出来,林氏又陪着她去朱氏那里坐了一会儿,用了午饭,郑明珠回娘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告辞回家去了。

    ☆、兄长

    林氏送走郑明珠,想了好半晌,越想越觉得这不是自己多心了,今日的郑明珠实在与往日不同,不说那些话里话外极有意思的话,便是后来说些闲话,郑明珠也是言语清晰,颇有意思。

    林氏嘴角微翘,再细细的把郑明珠从进门到出门的行动言语回想了一遍,心中越发肯定了,不由的想,谢天谢地,这姑奶奶竟是突然明白了起来?

    正想着,屋外丫头一叠声的报:“世子爷回来了。”

    林氏连忙站起来迎,郑明玉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郑明玉年方二十出头,生的高大英挺,只是容颜冷冽,眉间总是微微皱着,看起来便觉严厉,他穿着一身湖蓝色下摆云纹直缀,外罩着玉白色银绣竹枝披风,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

    林氏迎上去接了他的披风,亲手服侍他宽了外头的衣服换上常服,一边使了眼色让丫头下去,一边便轻声说:“今日妹妹回来了。”

    提到这个妹妹,郑明玉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嘴角线条凌厉。

    见郑明玉在炕上坐下了,林氏倒了热茶双手奉过去:“今日我瞧妹妹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郑明玉喝了一口茶,暖暖的驱散了室外的寒意,才开口道:“怎么不同的?”

    林氏斜签着身子在郑明玉边上坐下,笑道:“妹妹难得到我房里坐坐,说了这半天的话。”

    遂把郑明珠的话学了一遍,她记性甚好,几乎逐字逐句都说了出来,郑明玉听了,敛了眼眸,并没说什么。

    林氏便坐在一边等。

    过了一会儿,郑明玉问:“她陪嫁过去的四个房里的大丫头,另外三个呢?”

    林氏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其他三个都是一家子大半在府里,只有这个翡翠,老子死的早,娘也早出府了,就这么个兄弟还在府里当差。”

    所以这才是郑明珠的意思!

    这句话呼之欲出,却两人都没说出来,林氏想了想,又说:“珊瑚的娘也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如今管着后头院子里的暖房,她姐姐在五妹身边当差。”

    都是不要紧的地方。

    郑明玉看了林氏一眼,见她张口就能说出妹妹陪嫁丫头家里的情形,显然对这个妹妹是极上心的,眉目就舒展了一点,缓缓的点点头。

    林氏便松了一口气,笑道:“妾身想着,难得妹妹这样会想,光一个翡翠顶什么用?珊瑚的娘和姐姐都是极懂规矩的,不如调到我的院子来,我正缺一个梳头的媳妇。”

    这样肯为郑明珠考虑,也不过是因自己的夫君总顾念着妹妹。

    郑明玉却摇了摇头,说:“前儿舅舅赏了些内务府新鲜花样的缎子,你选两匹颜色鲜亮的,并那套海棠冻石莲花样子的茶具,送去给妹妹,顺带把翡翠和珊瑚一家子的身契给她。”

    林氏连忙应是。

    想一想又说:“珊瑚的娘是宫里出来的,身契应是在公主的嫁妆里罢?”

    郑明玉眉目又冷峻起来,说:“这件事你不知道,当时为了这件事,我与爹爹还闹了一场。”

    “怎么的?”林氏连忙问。

    郑明玉道:“当年娘临去的时候,因怕宫里出来的人拿大,不服管束,便将这些人的身契都拿了出来,给了爹爹,爹爹哪里管这种事,后来太太进门,便交给了太太,当时我也还小,并不知道。到了妹妹出嫁,我亲自检视嫁妆,竟发现四个房里丫头,都是孤身陪过去的,陪房是另外几房,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当即与爹爹说,爹爹去问了太太,说是那几个丫头,家里都只有一半人口在府里,并不齐全,偏又从小服侍妹妹的,临时换了丫头又怕妹妹不习惯,委屈了她,才另外挑了几房齐整的陪房。”

    林氏心中不屑,对这手腕却也不得不佩服,只得叹气:“太太也是十分有成算的人。”

    郑明玉俊朗的眉目间浮现一抹深深的厌烦来:“我便不服,问了爹爹,妹妹身边的丫头,一水儿身家性命都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别的不说,便是那边舅姑和姑爷知道了,要怎么想?”

    涉及公公,林氏不敢轻易接话,心中也是十分的不赞成。

    郑明玉说:“爹爹性子疏朗,心中都是他的兵事,原也不耐烦理这些事,且太太进门来,生下几个儿女,服侍爹爹又周到,后宅的事,爹爹不轻易干涉也是给太太的体面,只我与妹妹在他老人家心里自是不同的,见我这样说了,爹爹便发话,让把那几个丫头家里人的身契交给妹妹。”

    林氏这才松口气,点头:“爹爹也是明理的。”

    郑明玉说:“只我想着妹妹那个性子,这身契交给她,怕是……”他有点难受的动了动,林氏连忙跪坐起来,轻轻给他捏着肩膀:“我便悄悄做了手脚,没有给她,如今,也还在我手里。”

    林氏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世子也是用心良苦了。”

    谁都猜得到,郑明玉深谙自己妹妹的脾性,十分不放心,只得自己拿捏住妹妹身边的丫头,以防万一。

    爱妹之情深,可见一般。

    林氏道:“妹妹可知道?”

    “怎么敢让她知道,这件事,大约就是爹爹,太太和我知道了,那几个丫头应该也不知道,还以为都在太太手里呢。”郑明玉说。

    林氏便道:“那何不把四个丫头的都给了妹妹呢?”

    “看一看再给。”郑明玉依然不放心:“如今她既然来求翡翠的事,我便把翡翠和珊瑚的一起给看,看她怎么样,若是真长进了,再一起给她,若依然糊涂,给了她只是多生事端。”

    林氏笑一笑,郑明珠有这样护犊子的哥哥,真是她的运气。

    郑明珠接到林氏的丫头香桃奉上来的盒子,香桃笑着说:“我们大奶奶说了,昨儿姑奶奶回家,世子爷偏有事出了门,回来便说怠慢了姑奶奶,叫奴婢过来,说安亲王那边赏了新鲜花样的缎子,送来给姑奶奶用,还有两盒点心并鲜果子,给姑奶奶并亲家太太尝鲜。”

    话里一句没有提这个盒子,偏偏又只有这个盒子是双手奉上的。

    郑明珠打开一看,先是怔了怔,随即就笑了,命赏了香桃二两银子,说:“哥哥嫂嫂费心,我哪有这样小气,你回去回嫂嫂,就说我明白了,下次我亲自谢她。”

    香桃谢了赏,自回了那边府里,郑明珠叫玲珑把点心和果子分一半出来,送到荣安堂,自己拿着盒子,坐在那里发呆。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冲锋在前,自己的身后还有寡母,胆小孱弱,父亲去世时,自己才十一岁,母亲只知哭泣,家中一应事情都由自己做主,不仅是暗潮汹涌,明着要来夺她家产的也不是没有过,自己护在母亲身前,又如何敢不强硬?

    后来母亲思念父亲过甚,郁郁而终,自己更是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至于那被人呵护的滋味,竟早已忘记了。

    可是此刻,轻轻打开这半旧的红漆盒子,竟似乎回到了年幼时候,父亲宠爱,呵护,握着她小小的手,牵着她一步一步的学着走路。

    而郑明珠的这位兄长,似乎也想牵着妹妹,一步一步的走稳她的人生。

    她的眼中酸楚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再次嫉妒起这位现在不知在哪里的天之骄女,有这样的兄长,她竟然还糊涂的不与他亲近!

    郑明珠罕见沉默的坐在窗边坐了许久,她的容颜沉静却黯然,手里一直握着那半旧的小盒子,偶尔轻轻摩挲,仿佛那是难得的珍宝。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珍宝,身份、荣华、富贵又如何及得上这样殷殷的爱护之情?

    她只是略一求助,哥哥就把翡翠和珊瑚的家人的身契送了过来,她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有个哥哥的感觉这样好!

    郑明珠在窗边坐到天色渐晚,门外丫头报道:“大爷回来了。”

    郑明珠这才醒过神来,连忙站起来,随手把盒子放进妆奁里,陈颐安就大步走了进来,郑明珠忙笑道:“大爷回来了,可用过晚饭了?”

    说着亲手服侍他取下冠,解了腰带等物,陈颐安说:“还没有。”

    郑明珠便叫丫鬟传膳,又亲手倒了热茶来,双手奉给陈颐安:“大爷先用点热茶,天气还冷,从外头进来寒气重。”

    陈颐安接过来喝了一口,随手搁在炕桌上:“听说你今天去了如意胡同?”

    安国公府的大门开在如意胡同一侧。

    郑明珠便笑道:“我病着的时候,爹爹和哥哥一直挂念,我如今好了,回去看看,让爹爹哥哥放心,也顺便看看琪哥儿。”

    她这样顺口一说,倒是堵的陈颐安本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觉得郑明珠不会看人眼色,自己明明最不爱她亲近继母,偏偏她提到娘家,总是说她娘如何如何,妹妹们怎么样,是以陈颐安总是会顺口教训她两句,郑明珠虽然是个和软性子,偏偏涉及继母,她总会觉得委屈,觉得陈颐安拦着她尽孝,因此偶尔还会略有争执,不欢而散。

    没想到今天她倒识趣,陈颐安便问:“岳父可好?大舅兄可好?琪哥儿可好?”

    郑明珠笑道:“爹爹和哥哥今日不在,我就去看了琪哥儿,真真长的好,特别会睡,怎么抱也不醒。因没见着哥哥,我回来之后,哥哥还赶着送了东西来。”

    说着就去拿了郑明玉送来的东西给陈颐安看:“点心和果子我已经给母亲和妹妹们送了些去。”

    陈颐安见她今天事事都妥帖,行动间又服侍的殷勤,心中舒服了许多,点头说:“很好,本不是要紧东西,只是大舅兄一片心意。”

    郑明珠在另外一边坐下,丫鬟们已经进来放了桌儿,摆了晚饭,夫妻二人对坐了吃饭,郑明珠因刚病愈,吃的清淡,就只喝一碗山药粥,吃一点小菜。

    只不过想着陈颐安是男人,吃的应该比较多,她就特意放慢了速度,慢慢的吃,怕自己吃完了他还在吃显得尴尬,结果她才喝了半碗粥,陈颐安已经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不吃了,她赶忙加快速度,倒有点狼狈的样子。

    陈颐安看着就笑了笑,郑明珠立刻便觉得这屋里的灯火似乎都随着陈颐安这一笑亮了一下似的,心中不由感叹:都说美女一笑倾国倾城,这美男子笑起来似乎也不逞多让。

    只可惜这位大爷平日里都太严峻了,场面不容易见到。

    陈颐安吃过了就坐到了炕上去了,根本不管郑明珠还没吃完,郑明珠心中腹诽了两句,只得放下筷子叫了丫鬟端水来服侍陈颐安漱口净手,陈颐安说:“你吃你的,丫头服侍就行了。”郑明珠这才又重新坐下来,加快速度,心中又多明白了一点。

    她看陈颐安大少爷架子十足,想来从小便是大爷样子长大的,郑明珠和他少年夫妻,又是被朱氏捧着长大,只怕不大会伺候他,比起婉约小意的妾室来,差的远了。

    不过身为正妻,本也不是专司在服侍上的,偏偏郑明珠人又糊涂,半点立不起来,一个当家主母该有的尊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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