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佑樘来到这里的时候,亲王、世子、郡王已在文华殿门外台阶等候。

    二皇子,三皇子均列其中,玉佑樘到达的时候,他们姿态虽卑恭,却并未抬头看他。

    玉佑樘越过二皇子时,斜睨了他一眼。

    第一回见到这厮对自己如此谦尊,真是难得啊,哈哈。

    暗爽之中,他被内使恭迎上宝座,几位郡王便由东边台阶进入殿内,按序排列,对着玉佑樘作以四拜。

    终于不必再站再跪,轮到旁人来跪他了。

    玉佑樘屁股黏在椅子上,真心不愿再挪下来。

    他含笑望向座下,长王二皇子上前一步,神色极冷,手中玉圭遮面,恭贺他道:“小弟玉佑杨,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欣忭之至,谨率诸弟诣殿下称贺——”

    听着很是不愉快嘛,玉佑樘摸了摸下巴。

    二皇子贺毕,几位皇子又同时跪下身,叩头,行四回拜礼。

    玉佑樘长袖隔空一揽,示意不必重礼。

    不过,有一人却未再次跪拜,从头至尾,他都未动,很是显眼……

    玉佑樘定睛一望,是老三,他个头并不高,一身亲王青冕几乎将他一小只人牢牢罩住。

    旁边有内监见他不动,面带惊疑,赶忙上前,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式,微低着头,犟在原处,珠旒于他光洁额前压下暗沉黑影,无人看得轻他的表情。

    内监有些惧怕,但还是试探性轻轻拽他袖角,直接被他一把抵开,重摔在地。

    二皇子轻瞄他一眼,道:“三弟,该跪了。”

    三皇子还是不言,过了许久,才听他低喃道:“为什么要让这个哑巴当太子……为什么……”

    二皇子似乎没有听到,再一次提醒:“宣王,给太子跪下!”

    “为什么?”三皇子迥然抬头,眼中含泪,目眦欲裂,眼白均被血丝覆满!

    能瞧见他的人均被吓了一惊。

    三皇子突然似不认识众人般,指向玉佑樘,哭号叫吼:“为什么要让个哑巴当太子?为什么要让他当太子?本王哪里不如他?你们说啊!说啊!本王哪里不如这个哑巴?!”

    众王均低头,无人回应。

    清泪从他脸颊一道道滚落,让他看上去可怜又可笑,殿中空寂无声。三皇子又猛然脱离众人视线,他步伐颠颠,却又快得惊人,失魂一般冲至殿口,强行从把守门外的禁卫军腰间拔出佩剑!

    此刻殿内外众人才反应过来,禁卫军高吼:“保护太子殿下!”

    文华殿中乱作一团,玉佑樘也站起身,盯着三皇子提剑直直冲着自己砍来,这个曾经可爱稚气的孩子,此刻已是青筋暴突,眼中被仇怒渲得血红,似进了噩魇一般,看一眼便会叫人脚软……

    殿中内官连滚带爬冲上台阶,欲将太子殿下重叠围住,却直接被三皇子一剑一剑于背穿心,直接送命!

    一簇鲜血溅喷到玉佑樘眼前,他眼前嫣红成一片,所见的一切仿若都泡在血里……

    视野之中,二皇子平静立在原处,未有任何动作,只由众人挤压带动,冷眼望着发生的一切……

    而玉佑樘也无法做任何动作,内官和侍卫一个个冲到他跟前充当肉盾,而他也被一点点往后挤压,他的背部就抵于宝座一处尖锐,金属一厘厘扎进他肉里,血腥的场景让他对于痛楚的感官愈发放大……

    ……他觉得好难受,不知是来自身体的疼痛,还是心头的无力……

    殷红的画幕里,旁人似乎渐渐朦胧隐约起来,唯独三皇子愈发清晰,他面容狰狞,疯了一般,离他愈来愈近……

    玉佑樘脑中闪过许多片段,最终只定格在一件事上,那是他与谢诩第一回在宫中私下会面,谢诩淡淡告诉他,册立大典上会有一件大事。

    玉佑樘浓睫微阖,原来,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说的正是这件事吗,谢先生。可是此刻的我,该怎么做呢?

    玉佑樘再度睁眼,剑端银芒锐利,已直指自己胸前!

    握剑的孩子一点也看不出往昔的明快讨喜,他唇角大裂,笑面狰狞,容色看上去可怖之极,他衣服脸上浸满血液,可是他看上去好开心,开心到让人恐惧。

    玉佑樘立直身体,静待那把剑刺来。

    剑端已划破他的玄衣,一缕血水贯出,三皇子面色更为亢奋,加重手心力道,只想将那柄利剑穿得更深……

    下一秒,三皇子似被人点穴了一般,周身僵住,瞳孔骤大,而后喷出大口乌血,直直栽倒在玉佑樘脚边……

    他背后中箭,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锃——

    是剑柄掉落在地的一声脆响。

    殿中众人死寂下来,空气中血腥蔓延,放佛此处并不是郡王恭祝太子的贺堂,而是一处恐惧无比的修罗场。

    玉佑樘惊魂未定,他按住胸口阵阵剧痛,与众人一道朝着殿门口看去……

    一名从未见过的毫不起眼的禁卫军弓箭手正呆怔在原处,他还维持着捏弓姿势,睁大眼环视殿中众人,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射向三皇子的那一箭,他也未曾料到一般……

    与此同时,还未得知宫中消息的百官,迎召结束,从中书省走出,相互虚伪逢迎,谈笑道贺。

    众人之中,唯独谢诩一人徐徐慢行,不道一声。

    他目无旁骛,直直走至高阶,才回头,望向宫殿方向。

    巍峨金顶上,朝曦似薄血。

    了然一般,他又收回视线,正色向前,一级一级拾阶而下。

    =。。=

    册立太子大典拉下帷幕,本该是举国喜庆的吉时,不过半日,便被权谋的黑影所拢,整个宫廷陷入恸哀之中。

    次日,因宣王刺杀太子已薨一事,百官并未进表笺祝贺,内外命妇也没有在中宫庆贺。

    玉佑樘于东宫养伤,因此去见诸位皇叔,还有谒太庙的事,也拖了下来。

    射杀三皇子的那位侍卫被押往大理寺审查,他只道,一时情急无可奈何,若不杀三皇子,死的便是太子殿下,自己也未想到居然一击毙命。

    这个可怜的青年随即被午门斩首。

    三皇子的葬礼很快举行,还未穿上皇太子冠服的玉佑樘便先穿上了麻布衰服,朝中百官也皆着白冠素服,举国齐哀,不饮酒食肉,朝夕望阙,哭临三日。

    丧礼当日,皇帝陛下始终神色呆木,郁郁沌沌,似是偶人。

    众臣遥遥望着他,眼中痛哀欲泪。

    翌日,大臣的哀痛得到验证:原先开朗无比的皇帝陛下,似乎因三皇子驾薨一事,大受打击。

    自打参加过三皇子丧礼后,便一直不出殿门,整日闭关在里头,香雾缭绕,炼丹修道。

    于是,整整一个多月未再上朝……

    此间,玉佑樘也完整得知大典当日,向来和顺的三皇子为何突然疯了一般要刺杀自己。

    ——实际上,方首辅一直是二皇子那边的人,只是假与三皇子私下勾结,无需二皇子亲自动手,借三皇子之手便可来对付自己。

    而谢太傅也一直暗中买通一名三皇子住处的心腹宫女,往其平常所用香料里,加了一味西域迷香,此香无味,但闻多了会神志不清,有疯癫之症,而且会愈发严重。

    三皇子向来克己,一直努力保持着众人眼中的仁厚友爱之相,可期间,饶是自己表现再好,自己的多位党臣,却因谢诩从中作梗,一个个原先忠心耿耿,纷纷变得墙头草往别处倒戈。各种外因内因将始终隐忍的三皇子逼至绝处,狩苑野兽一事根本不像三皇子如此谨慎的人所为,大概从那时起,他就已心智不清不择手段了罢。

    真正的高|潮到来,则是册立太子那日,他见到玉佑樘穿着冕服一点一点走上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大受刺激,继而心智全失,此后便发生了那样的事……

    至于那位只说自己是无意之举的弓箭手,也不过是神通广大的太傅大人派来的一只替罪羔羊罢了。到最后,一直为玉佑樘所重视的三皇子,也终究成为了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之间相互倾轧的权利牺牲品。

    玉佑樘私下问过谢诩,为何要杀了他?

    谢诩极为平淡且无愧地回复他一句话:贪妄的猛虎最终只会落得如此下场。

    玉佑樘回道:其实并无区别,我们都是贪妄的猛虎,我们是,二皇子那边也是。

    谢诩很快给了他答复:本就是你的东西,算不上贪妄。

    =。。=

    又过半月,被大臣夺命连环上书逼到暴怒的皇帝陛下,终于从谨身殿封闭的门缝中下出一道圣旨……

    即日起,太子监国,勿再扰朕清修——

    次日,领下圣旨的玉佑樘,登上凌烟阁顶,他立于阑干前,瞥见一株高木已抽新芽,鲜绿动人。

    他轻声道:“碧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跟在后头的宫女微垂下脑袋,道:“不知道。”

    “春天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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