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率真,谢诩反倒局促起来,

    “然后呢?”手的主人见他无反应,又迫切问。

    她眼睛亮晶晶的,谢诩不忍再看,偏了头,不再面朝玉佑樘,边小心地替她将袖子挽回至袖口,边蹙着眉训道:

    “女儿家要自矜,不该露出这么多。”

    “嗯!”玉佑樘认真点点头。

    替她挽好袖口后,谢诩又收回手臂,此间细致之极,未触碰到她的肌肤一毫。

    说好的拉小手呢?

    自己的兴头倒先被自己掐了,谢诩心头一阵无力,却又瞄见玉佑樘手臂还横亘在桌面,也没有一点要缩回去的意思。

    他决定,重振旗鼓再来。

    “然后?”少女突然问,还又把手往他前边挪了一点。

    真是极为强大的心理压力啊……

    谢诩暗里深吸一口气,衣袖轻擦桌缘,唰一下去触碰到那只小手——

    然后极快地拨开五指,开始……呃……开始……

    谢诩洁净的面颊很快爬上一丝红晕,他稳定声音,为自己奇怪的举止找了个说辞:“我为你瞧瞧手相。”

    嗯,是啊,我们首辅大人学识可谓是丰厚之极,对各个领域均有涉猎,其中不乏面相首相风水一类。

    玉佑樘问:“这也算在男女之事里面?”

    谢诩未给她回答,正不好意思抬首,紧盯着眼前一只小掌,玉佑樘的掌心软绵无辜,几道纹路脉络清晰,是天生的福相,况,她手心人纹形态优美,既表前途无量,嗯,不错……

    谢诩瞧得入神,仔细翻了她手掌一番,又摊开自己的手掌比照,这孩子的木星丘果真同自己的一样饱满显著,这样的手相通常表明主人的道德观念重,秉性和善,责任感和直觉力皆极高,但热衷权力,野心蓬勃,支配欲望也很强……

    他又去抵碰了一下她掌中的金星丘,不由一愣——

    实在太过低陷,地纹又太接近于拇指,使得金星丘所应占的部分狭窄而细小,那么则意味着玉佑樘情趣冷淡,自视过高,男女之事方面能力浅薄,倘若是女子,则为不孕象征之一……

    下一刻,谢诩不作多想,用自己的大掌裹紧那只手,感受了一下,冷,冰冷,似数九寒天冰下之流。

    谢诩抬眸问她:“你体寒之症为何如此严重?”

    玉佑樘如实答他:“我还在服药。”

    谢诩并不松手,眉心一拧:“我先前告诫过你,及笄之后便不可再用。”

    “不行的,”玉佑樘没被他捏着的那只手臂轻拍了自己胸口两下:“你走之后,我曾停药两月,没多久,便胸前感觉隐隐作痛。真的好痛噢……只好继续开始用药,吃了没几天,居然不再有疼痛的症状了,便不想再停。”

    谢诩闻言先是赧颜,随即冷下脸,严厉斥责道:“我会吩咐典药局那边给你停药,再这般下去,你或许都不能有孕。”

    “我不在意,”玉佑樘随意一笑,桃花烂漫:“上回医官已经同我讲了这事,我今后恐怕会一直以男子身份生存下去,已无需在意这些。”

    “我不允许!”谢诩声色俱厉,边愈发严实地攥着她手,体寒是有多厉害,这样的节气,捂了这样久,都不见暖和一点儿。

    玉佑樘见他似乎极为气恼,也不多言,只应他:“唔,好罢……”

    她又将自己被他捏在掌心的小拳头拱了一拱,笑道:“谢先生的手好生暖和。”

    一句短促的话,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谢诩原先阴冷的脸色淡去不少,他不回话,只看似随性地使另一只手,往原先的上头又覆了层。两只大手交叠在一块,不留一丝细缝地,严密无比地将玉佑樘的那一只小手包裹得紧紧。

    “很暖和啊,”玉佑樘赞叹道,听起来由衷极了,她又问:“谢先生,这便算是男女之情吧?”

    谢诩先是颔首,又摇头,冷着声,却是相当耐心地给出解答:“不算,男女之情当中的执子之手该是十指相扣,一生偕老,我们这个……”

    他顿了一刻,似乎努力想给出一个定义:“约莫只能算是……师父给徒弟捂手而已。”

    他刚讲完,只觉得掌中的小手连动数下,似乎欲要努力挣脱他,谢诩也非面厚之人,当她不舒服,也略微松开自己的。玉佑樘的那只手极快地钻出来,却并未被主人收敛回去,而是爬了过来,攀附至谢诩手上,五指小小张开,就着他手背,轻轻扣进了他指间……

    谢诩微愣,待反应过来,只觉得呼吸加促,情难自禁。

    随即,他感受到少女纤弱的手指又朝着他指心深扣了些,而后他听见玉佑樘道:“如果我理解不错,应该是这样?这该算男女之情了?”

    她力气那样小,轻和得就像一朵云一样盖在他手背,萦在他指间,谢诩不愿拿开,却又不想这般无措……

    哀莫大于心死,他入世三十多年,未尝情动,曾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有他念,而当下……

    他只想将被这孩子扣着的手调转个头,不再背对她,背对自己的深情,而他也这样做了,他很快翻回自己的手,不给少女缩回的机会,便紧紧地,紧密地与她相扣在一起。

    空荡片刻的指隙又瞬间被填满,玉佑樘的手还是冰凉。不过,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被什么温暖又柔软的情绪填满了。

    “师父喜欢这样?”玉佑樘将两人相扣的手举起来摇了摇,皎皎面庞也凑近了一点,问他。

    谢诩心中不免又浮起些许羞愧,随即感染得耳根泛红。

    他只好咳了一下,稳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应:“还行。”

    玉佑樘一手与他交握着,一手撑腮,也附和道:“我也喜欢。”

    她又评价:“是挺舒服的。”

    噢,好吧,听完这番话,我们首辅大人的耳朵简直能滴出血来。

    突然,密室门上响起一下下咚咚咚地急促叩门声。

    端本宫中除了碧棠,无人知晓此处,玉佑樘估摸是她,提音问:“碧棠?”

    “是我,”果真是碧棠,她语气听起来很是急促,她道:“润州那边传来消息,众多农民不满迁仓,组织暴动……”

    玉佑樘脸色倏地严肃:“现下怎么样了?”

    “还未压下。”

    她停顿片刻,似是要下什么决心才能讲出来一般,道:

    “沈宪沈大人……在此次暴动中,不幸丧命。”

    =。。=

    玉佑樘与谢诩赶至沈府的时候,大抵是消息太过突然,朝中未敢声张,府上也没有挂上缟素,只是气氛压抑沉寂得叫人恐慌,没有一丝夏日的生气。

    二人一路走来,府上家仆丫鬟的啼哭凄哀之极,不绝于耳。玉佑樘听着,心头似针扎,疼恸难耐……

    谢诩跟在她身侧,敛眸瞥她,却见到少女垂坠在身侧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还一副毫不自知的失魂样,不由微微倾身,由两人宽袖掩着,紧实短促地握了一下,又极快松开了。

    似是宽慰,实为心疼。

    玉佑樘侧眸回他一眼,不做多言,加快步子朝着堂心走。

    引领他们的下人进屋通报了声,沈老爷便疾步迎了出来,原先意气十足的尚书大人难以自控的老泪纵横,花白发丝凌乱,他佝偻着上身,似乎一夜间老了二十岁。

    他方要下跪作拜,便被玉佑樘一把拦住,老人望了望太子殿下。

    向来和风笑然的她,此时面色冷冽如冰。

    老人又瞧见了谢诩,忙喊道:“谢大人。”

    谢诩眉心紧拧,示意不必多礼,后冷静言道:“沈大人,听仵作说尸体已辨认不出原貌,可确认下来是爱子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没有了……”老人闻言,方才稍稍止住的浑浊眼泪又一道道往下滚落:“就是他……就是他……”

    “可否让在下看看?”谢诩问他。

    沈尚书抹了把左眼,又望向玉佑樘,抽搐不止:“小儿死状太过惨烈,惨不忍睹,老臣,老臣不愿惊了殿下……”

    玉佑樘摇头,又遣碧棠道:“沈大人还是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沈尚书不再反对,带领他们进了屋。

    内堂中央一架长形的木床,上头该有白布,布料下方隐隐约约衬出一个人形。

    玉佑樘忙上前几步,立于架前,却长久地不动,她不愿,也不敢触碰白布。

    谢诩跟了过来,不作迟疑,一下掀开覆于尸体之上的白布。

    玉佑樘极快掩上嘴,眼眶一瞬红了个透,要多大的自控之力,才可以不溢出一点声音,不掉落一滴眼泪。

    是他。

    少年已然面无全非,面部和肢干上,多处皮肉肿胀翻卷开来。最严重的是正脸,被锐器砍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相貌,但基本轮廓和身形还是能让人辨别的清,就是沈宪。

    他脸上唯一完好的一双眼睛静静阖着,身着平素最喜欢的蓝衣,已没了一丝气息。

    “不,殿下的诗很好,很真挚,下官非常喜欢!”

    “殿下,下官得寸步不离,保护殿下的周全!”

    “家父告诫微臣,一定要时时刻刻待在殿□侧,守护殿下!”

    “殿下,上回端午宴席,下官并未拔得头筹拿到您亲手所裹的头粽,真是万分歉疚。”

    “微臣自信符合殿下的所有要求,只要殿下同意下官担当此任,下官定当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玉佑樘脑中回响着无数属于他的句话,无数属于他的片段,最终只定格于一幕——

    那是她第一回去找沈宪欲收他入幕,他向来正直自制,不喜暗中结党,但又迫切想要扳倒方党。蓝衣少年立在原处,别扭了许久,终是想通了,仰面朝着她肯首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朗声道:

    “我考虑清楚了,还是决意追随殿下。”

    日光将他脸上的绒毛镀上一层细密的金芒,他看上去如湖畔夏草一般,旺盛而富有生命力。

    沈尚书慢步踱了过来,抬起沈宪的手臂,指着一处,哽咽道:“这是他生来带着的胎记,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见太子殿下始终保持着垂头姿态,似一座随时都会坍塌粉碎的雕像,不禁悲沉劝慰:“殿下……别再看了……”

    玉佑樘直直盯着沈宪面上的伤口,拼命摇头,不吭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勒紧,指甲已经掐进掌心肉中,溢出一丝鲜血。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的水珠也从她眼底坠落,直直掉在沈宪的睫毛上。

    ☆、 28第二十八幕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玉佑樘停了一日早朝,前往沈府吊丧。

    她回宫后还不至一年光景,已是第二回穿上丧服,抵达沈府的时候,有不少朝中官僚恰巧在府中吊唁,一见太子殿下来了,纷纷欲要跪拜行礼。

    玉佑樘身侧的宦官忙代言道:“殿下让诸位不必多礼,要拜也该拜拜沈谕德。”

章节目录

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知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文屋只为原作者马甲乃浮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马甲乃浮云并收藏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知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