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步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唯独一样,他未尝料到——

    那就是喜欢上玉佑樘。

    他这些年一心专注于复国,未有杂念,也根本不会料到自己此生还会再有情爱。

    前朝的遗留势力微弱,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断然不可成功的,十几年前,他意外抓见姜皇后假孕的把柄,从此勾结上姜家势力。欲将那一开始出生的皇子培养为自己今后用以笼络朝堂的傀儡,却不想那孩子先天哑疾,而且身体太过羸弱,八岁那年便夭折在宫外……

    本以为在这个计划上已没有了任何希望,却不想姜爵爷又突然找上他,言那皇子其实还有一位藏匿在民间的龙凤胎姐姐,身体端健,相貌上更是和大皇子有九成相似。况,皇帝先前就对外宣称过大皇子会在山寺里调养许久,几年后再回宫露面,宫中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记得那时还年幼的大皇子的清晰面貌。

    姜爵爷念他那时官位还不高,又一身好才学,正巧掩人耳目,就将培养假太子的重任交托与他——

    于是,浓秋某日,他在寺里接到了那女孩,触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由心惊,果真与已夭亡的玉佑樘分外相近。

    他将她抱进厢房里,放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细长的眉眼生来自带一流雌雄莫辩的风骨,她面无表情答:“铃兰,”又顿了一顿,补上姓:“姜铃兰。”

    他极少同小孩子打交道,但又觉得她跟别的小儿不一样,有些许老气横秋的可爱,想揉揉她的头毛,又不愿折了自己今后要塑造的严师形象,只好垂手作罢。

    只平静的望进她眼里,告知她:

    “从今起你便是玉佑樘,大梁朝的嫡皇子。”

    思及此,谢诩双眸一瞬厉睁,同身侧的姜国丈道:“此次逼宫事成,我只有一个要求。”

    “哈哈,”一身黄金甲的老人朗声笑道:“说吧,原来谢大人也有他欲他求啊。”

    “不能伤太子一毫,”谢诩语调带着沉重感,坚定又压抑。

    姜国丈“咦”了声,问他:“只是一颗棋子罢了,何必如此,难不成……你爱上她了?”

    谢诩不作声,眉目笼在深深的夜暗里,似在无声地默许。

    老人见状,又嘲讽一般笑了:“自古成大事者皆不会为情爱所阻,你该看看当今圣上,不一样是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目,现下都到了怎样的境地。”

    谢诩嗓音依旧端稳,似乎不为所动,又带着一丝告诫:“做好你分内事就行。”

    “好吧,”国丈抚了一把手中宝剑:“铃兰这孩子,好歹算是我的外孙女,骨子里也流淌了一半我姜家的血,于情于理也不能伤她……”

    他话未落,京城东南方向燃起一朵烟花,曜亮了半片夜色。

    这是举事的信号弹。

    谢诩也瞧见了那一方亮光,他薄唇微抿,面色愈发凝重,而后解下佩剑,侧身走处城门。

    他要去同自己的万人兵队接应。

    润州那边派来的大军,世人只羡艳着那里拥有前朝第一大仓,穰穰满家;殊不知它也是前朝的一方势力之地,数年间,暗地里为反梁复国的将士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军饷供给。

    足食足兵,民之信矣。

    这可是人人皆深暗的道理。

    姜国丈也跟在他身后,走下城墙,踏出最后一道石阶时,月光泻入,满目齐整的银甲大军瞬间晃了他眼。

    老人不由发自内心畅快一笑,他征战沙场纵横朝堂多年,直到此刻,心境却依然能够抑制不住地亢奋,亢奋到手心几乎冒汗。

    谢诩倒是不见他色,不疾不徐走上前去,接过为首的一位将士递来的缰绳,而后翻身上马。

    那起首的将军模样的人才又踩上鞍踏,勒着缰绳掉转马头,朝着后头数列兵士,振臂高呼:

    “杀绝玉狗,复我河山——!”

    “杀绝玉狗,复我河山!”

    众人口号齐喊,惊人心魄的井然一致,兵士们高举火把,喧嚣的斗志几乎能染红天空。

    那位将军又调回马身,恭敬地看向谢诩:“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攻城吧。”

    几乎不假思索的,谢诩颔首。

    即刻,姜国丈也翻身上马,鲜红的披风宛若火焰,他高亢地附应道:“谢大人,老夫可等不及了,率先带兵压城,为你开路了!”

    片刻征得谢诩肯首后,足足两万人的骠骑部队似一条巨大的银龙,利落地流入建康城,恢弘异常。

    有姜老开道,谢诩的军队也是一路顺利无阻,抵达宫门,往日的训练此刻得到惊人而高效的发挥。若此刻在天空俯瞰,定能见到一万人马就如同疾淌的星熠银河一般,不一刻,便将偌大的内皇城缠裹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还在谨身殿内的皇帝陛下接到一位宦官的紧急密报。

    小太监满头冒汗,眼眶都急得红了一圈,道:“陛下,姜皇后已领着五千禁卫军压在殿外,要求陛下您即刻退位。”

    明灭不定的烛火里,默诵经书的老人一动不动,唯独睫毛极轻地颤抖一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皇帝陛下一袭青袍,怀中揽着一把玉柄拂尘,他五指扣入拂尘上头的鬃毛,将纠缠不清的白丝理了一理,才又继续焚香,诵经:

    “身且不安,何情及道?是以修道之人,要须断简事物,知其闲要,较量轻重,识其去取,非要非重,皆应绝之。犹人食有酒肉,衣有罗绮,身有名位,财有金玉。此并□之余好,非益生之良药,众皆徇之,自致亡败。静而思之,何迷之甚……”

    面容是一如既往的虔诚。

    此刻谢诩也带着另外一万兵马压入皇宫,他策马徐行,表情平和,身后跟着汩汩流动的无尽队伍,皆是他精心培育的骁勇善战,果决无惧之辈。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无需慌乱。

    与他并肩齐驱的一位将军唤他,拱手道:“殿下,还请下达指令。”

    谢诩效率奇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一一发配好前往各殿的任务,兵士们闻言,又是一番斗志昂越,朝着目的地赶去。

    那位将军也有接到授任,正打算驱马离去,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殿下,您去哪边?”

    谢诩将长剑重新扣回腰间,怔怔望向东方……

    宫里动静这样大,她定已经知晓了罢。

    这时她恐怕也被困宫中,也不知她会不会受惊,会不会从此憎恨自己。

    思罢,谢诩心头一揪,痛得他几乎讲不了话,过了许久,才极轻地吐出三个字:

    “太子宫。”

    下一刻,他力道极狠地朝马肚一抽鞭子,骏马嘶鸣,朝着东宫方向奔驰而去——

    凛冽的气流迎面湍湍袭来,将谢诩高竖的发丝凭空翻卷……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玉佑樘,太子宫中皆是他安排的人,她此刻定被那些人禁锢在宫中,动弹不得,宫外又是皇后重重围叠的禁卫军。

    她那样娇小的身躯,又那样倔强的性子,定是会反抗,也不知会不会受什么皮外伤。

    风夹着尘埃打进谢诩的眼睛,他却不敢闭上,眼睛不由酸涩,一点水涌出,烫得他眼眶发疼。

    胯.下骏马越过幽谧的心月池,这是他与她第一回在宫中私下会面的地方,也是他头一回宣告对她所有权的地方……

    跑马又穿过御花园,先前,他偶尔会去后宫与皇后国丈私下议事,回来时曾见过她多次停在湖边,石桥上,阑干后,掏出袖中一袋鱼食来喂锦鲤,她低头望着一群色彩缤纷的小鱼涌来,面容煦风般温柔……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那时藏身在僻处远远望着,似在欣赏一场太美的风景,却又担心风景里的人会发现到他……

    缰绳嗖一下被拉紧,马蹄骤止,身后一队军士也跟着停住。

    端本宫的殿门近在咫尺,谢诩撩开披风,利落翻身下马。

    一位兵士问:“殿下,为何不直接驱马闯入?”

    谢诩道:“不可。”

    马蹄踏鸣,他怕惊扰了玉佑樘。

    更何况,下马后会显得自己低一些,离她更近一些。

    殿门紧闭,内里却是灯火通明,在偌大的宫廷里,似一夜摇摇欲坠的孤舟。

    谢诩心中一疼,丝毫不顾把守的禁卫军们的招呼,目不斜瞬,大步流星地踏上汉白玉石阶,朝着殿门走去——

    若他此番顺利复国,登基为帝,他一定要以最盛大的婚礼,娶她作他的妻子,以她的名,冠他的姓。

    前脚已抵达殿门,谢诩手触上殿门精美的木纹,欲要推开,却又倏地放下。

    越是最想见到的人,敲门的声音越温柔,甚至是不敢敲门,生怕惊了门内的人。

    身后一位小将提醒:“殿下,您愣着做甚么,快进去吧。”

    也是,她在被囚禁在里头。

    谢诩劲回掌心,一下推开大门,两面门板洞开,第一下映入眼帘的,便是远远坐在堂心案后的玉佑樘,她身边包围了一圈宫人,而她,正小小的一只待在中间,清清瘦瘦,若隐若现。

    谢诩走进几步,清晰地看见她正端着一只瓷杯饮茶,腰杆笔挺,如水岸的苇草,气质纤弱却又坚持。

    谢诩见她若此,几乎落泪,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缓慢,他心疼之极,忙大步上前,想拨开那些禁锢她的人,直接将她拥进怀中。

    身后的兵士见状,也疾疾上前,似乎是要越过他去活捉玉佑樘。

    谢诩反应过来,灼热的愤怒冲上大脑,他凛冽冰冷地一吼令下:“不要伤她!”

    兵士们也戛然止步。

    而此刻,近在咫尺的少女突地勾唇,长睫一扬,眼神似能穿水而出的戾箭一般,直直朝着谢诩看过来。

    那张朝夕相处几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之上的表情,当下竟变得分外陌生。

    下一刻,身旁几名兵士的利刃齐齐架上谢诩颈侧,而后,他见玉佑樘轻悠悠搁回杯子,望着他,缓慢平静,又带着一丝显而易露的嘲讽道:

    “是不要伤你吧,谢大人。”

    ☆、第三十三幕

    玉佑樘的嗓音也变得奇怪而陌生,低沉瓷实,有种男女莫辩的味道。

    她直接又厉韧地注视着谢诩,而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吞吞走近他。

    从头至尾,她的身姿皆是挺拔如植。

    清淡的面容和不急不缓的作风也与往常无异——

    这些都是谢诩曾手把手教过她的,气质,姿态,斯文的态度,从容的风骨。

    自食苦果吗?不,谢诩却有种意外的欣慰。

    前一刻还未见到她的时候,心中还担心得血脉贲涌,此时反倒静如止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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