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抿了抿唇,“我只知道,如果皇兄想登基之后过得安稳一些,手里户部和礼部的人手是你必须要留着我才能更好地收服的,所以我不造反,你就没有理由杀我。”

    他既然能有仁德君子这个美名,自然就代表着他做事鲜少露出过能被人当做致命把柄的马脚,虽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使是皇帝要杀人也需要理由的——除非阜怀尧想做一个昏君,否则以阜远舟在天下读书人和习武之人心中的传奇形象,阜怀尧想要动他,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

    但是他也知道,除却阜怀尧之外,阜崇临也绝不会那么安分的人,他一定会对他和他的母妃、甚至是刘家再度下手。

    “你原本的计划是让崇临毁了刘家?”阜怀尧问。

    阜远舟平静地道:“他也会对我母妃下手,那么我会顺势让我母妃假死。”

    “所以,我便不会怀疑你如何心甘情愿喝下崇临给的毒药?”

    “没错。”阜远舟顿了一下才道,眸眼中有稍纵即逝的阴郁,“但是我没想到……”

    因为德妃是刘家的人,所以这个计划他是单独完成,没有知会过德妃……当阜怀尧将德妃和未婚妻刘曼的自白信送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绝望感。

    有那么一瞬间,阜远舟甚至有一种真的死了的冲动。

    德妃就这么让他的计谋顺理成章弄假成真了,就算同样是喝下毒酒的结局,但是过程不同,那份无望也更加真实,阜怀尧的怀疑也无处可发。

    阴差阳错,不知如果是德妃地下有知,会不会生出后悔之心。

    在阜远舟原本的计划里,即使他不知道阜怀尧对他的异样感情,但是流放边疆这个结局,也是他所能猜测到的,于是,他需要一个能够继续留在京城这个权力中心的理由——或者说,是一场冒险。

    “其实,蛊王所谓的百毒不侵,并非是毒物对我本身无效,而是在毒发之后,它才会吞噬我体内的毒物……保我不死。”阜远舟垂下眼眸,道。

    “所以你不担心会死。”也不担心会被查出来是假的,因为中毒是真的,毒发也是真的,只不过区别是医治过程中他好的比旁人快罢了。

    “……我要赌的,是你的恻隐之心。”

    “恭喜你赌赢了。”阜怀尧道,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阜远舟脸上流露出了难过、愧疚以及安慰等糅合而成的复杂表情,“也许这个开始不够好……但是我还是想说,”阜远舟将他的双手包拢在自己手中,充满了情意交缠的缱绻,“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阜怀尧心中有一瞬的动容,骤起的波澜叫他胸腔中泛起酸辣难辨的气息。

    他们是兄弟,是敌人,是君臣,他们几乎是仇人,是这世间最不该在一起的人,是身边知情的下属朋友都不知如何真心祝福的一对人……

    他们的感情违逆天伦,他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所走之路更加遍布荆棘杀伐无数,他们从认识到自己的感情开始,就在为相思付出着无数的代价,他们迷失自我,渴望着生死与共天涯不离,却又不得不为彼此的责任而坚强地独自走下去……

    他们如果离开彼此,失去彼此,会让他们的前途更好,走的路更平坦,如果两个人的命运没有交集,阜怀尧会是玉衡千载流芳的完美君王,阜远舟会是天下文武之人的不朽传奇。

    也许爱一个人会让他们的心变得柔软变得温暖,可是每一个知情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瞬的叹息——他们若是能够错过,该有多好。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好像天下人都觉得是错的,他都依然会爱着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最大的福分。

    海角天涯,生死不渝。

    阜怀尧凝眸看着他深情又哀伤的眼神,良久,才低声开口,其意莫名的无奈而伤感,“君心似我心。”

    也许在感情上他不够坦诚,不够有勇气,但是他也不会说谎,不管这段岁月里两个人之间有多少阴谋多少算计多少真心实意,他……没有后悔过爱上阜远舟。

    也许世间之人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三弟,也许世间之人都觉得这是违逆伦理的,但是没有人可以否定他的爱情,包括他自己。

    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分开对两个人都好,可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因为没有人可以明白,没有这个人,即使江山万里如画也独享无边孤单的感觉。

    于他。

    于阜远舟。

    都是一样的。

    阜远舟的目光亮了一亮,“皇兄,你相信了我的真心吗?”

    阜怀尧没有回答,却有一种认命的感觉。

    他无奈,他伤感,是因为这是他所不能阻止的感情。

    它失控了,他却没有控制的能力。

    就像是阜远舟和盘交托出曾经的种种谋划,在帝位之争中成为了隐藏的赢家,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掐灭这个足以威胁他帝位的存在。

    没错,是威胁。

    在阜远舟最初的计划里,他做了几手准备,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让自己在阜怀尧登基之后留在京城,忍辱负重几年,取得阜怀尧的信任,在阜怀尧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势力,造就自己的威望,用他的显赫身份成为朝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然后,在合适的时间里,取而代之——用一个完美的理由,取代阜怀尧,让群臣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这是一个大胆却又可行的计划,那时候,阜崇临畏罪身死,阜博琅远走封地,阜家直系子孙人丁凋零,一旦天仪帝有个万一,声名在外万人之上的神才永宁王会是唯一能够继承皇位的人。

    而且,这个计划也确实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即使实施过程中出了意外,即使是奋斗的目标之一德妃死了,但是结果没有出错,阜崇临死了,阜博琅会离开,他也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了。

    可惜出错是的是他自己。

    阜远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有那么一天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他尊敬的、用来仰视的兄长,一个间接杀了他母妃的仇人。

    这个人的存在让他足以推翻自己所有的计划。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对你抱有他心的?”阜怀尧微微避开他灼热的眼神,问。

    阜远舟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像是晕开了一丝蜜似的,甜蜜又苦涩,“在东宫那晚,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时候。”

    阜怀尧恍然,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

    他本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的。

    这就是他很少在除却阜远舟之外的人面前喝醉的原因,醉酒的人是藏不住心思的,可偏偏他最大的秘密又是关于阜远舟的。

    而阜远舟瞒得更好,知道了这么久也没在他面前说破过这件事……也许是他太迟钝了一些,对于这个人日渐炽热的感情视而不见。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那时候,我才登基不久,”阜怀尧的语气慢慢沉了下去,目光落在垂在床侧的青色纱帏上,“那么,了残红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效的?”

    ……

    第三百零八章 伊始

    阜远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说了,皇兄不能生气。”

    眉尖轻蹙,阜怀尧略带警告地眯起了眼,“远舟,朕不会太过纵容你的。”

    他又唤回了至尊的自称,似乎真的被踩到了底线。

    阜远舟嘴带涩意,“其实在皇兄用药汤来冒充我母妃的肉汤试探远舟的时候,远舟已经开始清醒了。”

    而了残红被顾郸陆陆续续加在药里,反反复复地服用才会有最佳的药效,即使他有蛊王在身,而且内力高深,但是在秦仪发现不妥之前,他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德妃的死和阜怀尧的保护也让他沉溺在其中,希望能够沉沦在这样美好的梦境里,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一个只会对他露出柔和神色的兄长。

    如果那时候能够结局……该有多好呢?

    阜怀尧霜白的脸色有一瞬的变幻,似怒似悲。

    试探他是不是真的疯了的那一晚,不过是阜远舟从中毒中醒来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他决定将这个人留在身边的第一晚,是他赌下的第一份信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永远仪态风流高岸不可追逐的永宁王,原来也会哭。

    他承诺了不会让他死,也不会抛下他,前提是他不背叛他。

    他希望他永远不会清醒,就这么留在他身边,懵懂天真不懂世间险恶。

    他只是希望当他站在最高处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背后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比起江山一统玉衡兴盛……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渺小的愿望。

    他是万人之上的玉衡至尊,却都实现不了这么简单的愿望。

    ……原来这个赌,他输在了最开始的地方。

    阜怀尧挽起嘴角,似哭非笑,隐隐有几分自嘲的狂意。

    一切……不过是场从骗局开始的感情!

    阜远舟忽然倾身上前,凑近来吻他。

    阜怀尧下意识避开了一些。

    但是阜远舟没有给他避开的机会,在他动作之前就已预料到一般伸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温热的触感覆盖到了唇上,比之先前见面时激动之下的剧烈的亲密,这个吻要温和得多了,了无缝隙的紧贴,微凉与浅温的摩挲,齿舌轻微地触碰在一起,交融着彼此的体温。

    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地抱紧这个人,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拉近,阜远舟微微分开些许距离,微闭着眼,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与鼻尖相碰,呼吸缠绕。

    阜怀尧没有动,太近的距离让他分辨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嗅到那股哀伤的气息。

    “皇兄……”他唤道,声音更似呢喃着什么不知名的咒语,好似呼唤着这个人,这个人就会一直呆在他身边,一直一直属于他。

    不管这份感情是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爱阜怀尧,无论这个人是谁,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天下共主还是市井平民,他都只是爱他。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退路的孤注一掷。

    理由是——爱。

    他知道阜怀尧会生气。

    但是他没有放开手的借口。

    阜远舟的声音里就像是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魔力,一点一点缠进了人心里去,阜怀尧心中的悲怒之情慢慢平息了下去,身体却兀自挺着笔直的脊梁,仿佛这样就可以保留他从未丢失过的骄傲。

    似乎这样,作为输家,他就没那么难看。

    “皇兄,别这样……”阜远舟看得心里难过,恳求一般道:“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可是我就是怕你这样。”

    越是纯粹的感情越不能容忍欺骗,越是害怕越是患得患失,就越是开不了口。

    说早了,这个人永远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说晚了,只会把对方伤的更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拖到不得不说的如今,也不知算不算是合适的时机。

    阜怀尧沉默许久,忽然道:“其实你也没有什么错。”

    阜远舟一愣,微微退开一些距离,注视着他恢复无波无澜的华美颜容。

    “如果我站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的。”阜怀尧淡淡道。

    就像是他曾经在启碌殿宫变时利用阜远舟一样,那都是站在了特定的位置上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一如直至今日他依然为玉衡殚精竭虑阜远舟依然为刹魂魔教奔走,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何况那时候阜远舟还不曾爱上他,阜崇临恨不得他死,阜怀尧也狠下心来要他傲骨铮铮毁于一旦,阜远舟不仅要保命,还要背负着德妃的期望和刹魂魔教的重任甚至是手下门客幕僚的性命……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而且重情如他已经做得不算太过分了,若是依着阜怀尧的手段,在他和对方同床共枕的时候,早就有无数次机会用上的了台面上不了台面的各种办法将江山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而且,即使阜远舟爱他,这也和他的计划不冲突,爱是爱,责任是责任,如果因此而弄混了两者的关系,以爱之名放下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这样伤人伤己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没有生气的资格,”阜怀尧语气平静,“只是棋差一招罢了,如果当日你死在了启碌殿……我们两清了。”

    阜远舟苦笑,“我倒是不希望和你楚河汉界算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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