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晚秋时节,景却都成冬之景,处处意萧索。但萧满看了许久,待得远处传来钟声,才振袖提步,往山外行。

    一人忽至身侧,萧满偏首一看,是掌门沈意如,萧满辈分上的师姐,晏无书的师叔。

    萧满停下,唤一声“沈师姐”致意。

    沈意如回了句“师弟”,将一物递至萧满面前。

    是一枚白玉戒指,在细雪映衬下,莹润出温和微光——晏无书的乾坤戒。

    “他定然希望,这些东西都由你收着。”沈意如说道。

    萧满的拒绝不假思索“在我这,或者在他处,并无区别。”

    他目光很平静,语气很平静,静得比轻轻飘飘的雪还要凉薄。

    荒野一役后,有许多人对他道节哀,说陵光君居功至伟、能与天齐,彼日轮回转生,定能再登大道。萧满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冷淡疏离、不予回应。

    于是那些人不再来。

    背地里都道停云峰上这位性情过冷,唯独曲寒星和别北楼察觉出了,如今的萧满并非性情冷,只是这人间红尘中,一直拽着他的那根线断了。

    身处之地太高,而高处不胜寒。

    “小师弟,你看着落在人间的雪。”

    萧满的答案在沈意如意料之中,她笑了笑,笑意中有些微的叹。

    “有人觉得它胜过寒梅、冰清玉洁,将它入画、用它煮茶;有人却觉得与沙尘无异,待得晴雪,还需花力气去扫,甚是烦厌。不同人看法不同,在我看来,它们在你手中,是最好的归宿。”

    她保持着将东西递给萧满的动作。

    一片雪花落下,在即将靠近时,被流转其上的灵气挡开。

    萧满沉默片刻,把戒指拿到手中。

    乾坤戒无法放入另一枚乾坤戒里,一番思量,萧满将它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和自己食指上的那枚相并。

    沈意如又取出一物“这是他的剑。”

    天地潮来剑。

    ——远处祠堂,丧礼仍在继续,供人祭奠参拜的已换成灵牌。明煞霜雪的剑刃被收入鞘中,柄上剑穗轻摇,又掠一片雪花。

    “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收下的东西。”萧满点出沈意如的心思,“曲寒星和容远是他的徒弟,现在曲寒星已有剑,但容远还没有,这把剑,该由他来承。”

    沈意如一刹无言,转而点头道“师弟说得对。”

    “告辞。”萧满垂眼,抬脚前行。

    沈意如未拦,只在他身后问“小师弟,你打算去何处?”

    素衣翩飞,白雪飘转,萧满不答。

    “有人说,陵光君的陵光二字,该改为齐天。”沈意如又道,说这话时,她看的并非萧满,而是头顶长天。

    “他比天高。”

    萧满脚步不停,留下清冷四字。

    当——

    又是一声清钟响,响彻孤山,传遍天地。

    数日后,极北。

    风雪甚重,四野冰封,前行无路,放眼望去,不见任何活物,连棵草都无。

    萧满行于此间,狂风重雪不阻脚步,唯一袭素衣招展猎猎。

    他脚下所踩,乃是通天之路。并非修行者飞升时走的那一条,而是天的信徒曾磕长头叩拜朝见的路,但在数万年前,这条路被切断了。

    对外声称切断,实则是隐藏,想要寻见此路,需要极大的机缘。萧满花了数日便得以踏上,是因为手里的见红尘在引导他。

    他没有去想缘由,一心往前走。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无论何时,皆是一片茫白,时间的流逝难以计算,萧满也不知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已有数日,又或许只有数个时辰,难得的,一成不变的景色让他厌烦感。

    萧满驻足,缓慢吐息过后,抬起手中剑。

    一剑光寒。

    满目冰雪碎于一剑下,伴随着轰响,四方山石归于本来颜色。

    天地都在摇。

    下一刻,有流光落地成人,对着萧满呵斥“何人敢在天之殿前放肆!”

    “原来这里就是到了,天道在何处?”萧满注视着对面人问,眸底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在意的也仅有这个问题。

    来者身穿银甲,从虚空里抓出一把刀,低喝道“无礼!”

    这人大抵是这里的守卫。

    萧满听见这二字,轻轻一转见红尘剑锋。

    他又要出剑,赫闻此时,有声音从远处传来,说道“让他过来。”

    “是。”守卫不情不愿收刀,侧身让出路。

    萧满往前走了一步。

    前方情形倏变,变成了春林清溪,宫殿幽静。

    萧满再行一步,入得殿门。

    殿上无人,正南面高悬一椅,他一眼瞥过,就这般站在中央,手提长剑,不挪不动。

    不多时,有个小孩儿模样的人从后方走出来,乍见萧满手上见红尘,眉梢蹙起,往后缩了缩脖子。

    “天道?”萧满冷声问。

    “正是吾。”小孩儿点了下头,用词颇为古旧。

    他便是此方世界,天行之道的意识化身,看不太出修为深浅,但当板起脸、端起架子时,便流露出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可萧满目光轻轻扫过去,小孩儿身上的架子便垮了。他坐进那张椅子后,颇为不自在地扭了扭,清咳一声,道

    “吾知晓你的姓名,萧满,人间方经一场恶战,吾……”

    一番长叙的开场,萧满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问“十三年前,你让极东雾岛去大昭寺传信,说照世镜照出,我和晏无书有一段姻缘。这段缘,是真是假?”

    这些年,大抵从未有人在天道面前如此放肆过,萧满的态度让他面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连带声音都低了几分“吾不说假话,照世镜上的确照出你二人有缘。”

    “有缘。”缘可以有许多种,姻缘不过其中之一。萧满低声重复这个词,眉梢微挑。

    椅子里的天道明显瑟缩了一下,有些心虚。

    萧满没在此时同他计较这个,淡声道“你为天道,悬天大陆,你是至高,但一个人是否能够飞升,并非你能决定的。晏无书在和释天对战之中引来飞升雷劫,他若走了,这世上没人能杀死释天。”

    天道听后立刻摇头纠正“不,杀死释天的是你们两个人,如果没有你,陵光君做不到如此。”

    “正因我和他缺一不可,所以你提前那么多年,将我们绑在一起。”萧满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天道垂下眼,手抓了抓袖摆,嘴唇嗫嚅许久,小声道出一句“请节哀。”

    萧满知晓自己说对了,他和晏无书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天注定。

    强扯上的一段缘。

    他心中并无哀,甚至无甚情绪上的波动,语气越来越淡

    “我早就应该死了。释天想在悬天大陆上建立一座佛之国,不能缺了我的力量,所以他不让我死。”

    “那你呢?身为天道,和此世共存的你,若此世被释天毁灭、会跟着一道灭亡的你,又是否希望我死呢?”

    这话语气虽轻,淡得近乎于无,但话语内容却重,天道半晌都没能说出什么。他垂着脑袋在椅子里的坐了好一阵,起身走下来,对萧满致了一礼,然后道

    “是,你之所以能够重生,也有我的手笔在里面。”

    萧满不言,注视着他,目光幽冷。

    小孩儿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在殿上走了几圈,突然跳脚,破罐子破摔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红焰帝幢王佛要毁灭这个世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灭亡——不仅是苍生百姓被屠戮,我也会跟着消散的!”

    “可我又不能直接插手!我在许多事上,的确拥有你们无可匹敌的力量,但事关我存亡本身,却又无可奈何了。送你回到十年前,让你和陵光君提前结侣,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提前?”萧满抓出他这段话中的某两个字。

    小孩儿一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垮下肩膀,斟酌许久词句,“……你和他的确有这样一段缘——若按照上一次的轨迹。但现在不好说,你重生了一次,命运线变得模糊,前路如何,连我都看不见了。”

    “行。”萧满道,嗓音冷冷清清,质地如冰。

    说完就走。

    当他即将跨出门槛时,听见天道犹豫的声音

    “……你,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你们救了这片大地,也救了我,是我的、我的恩人,你可以多提几个问题,甚至还能提些要求,不过不能太过……”

    天道最后的“分”字还未说出口,萧满倏地转身回来。

    通体玄黑的见红尘从手中递出,之后的动作便看不清了,极快,快到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他站在那,动也不动。

    却见半刹过后,宫殿内炸起数不清的寒光,光连成片,梁柱崩坏,屋顶四壁訇然塌陷。

    等天道反应过来时,他坐在一片烟尘之中,沙粒木屑满身,狼狈不堪。

    天道盯着宫殿外萧满的背影,几乎要将眼瞪穿,紧接着暴跳起身,震怒大吼“见红尘的主人都这样横吗?但凡修行者,见到了我,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唯独你们——上一个来,直接把我修为打散了,害得我不得不重塑躯体,这个……这个竟敢拆我的房子!”

    “萧满你这混蛋——就算我无法直接插手,你这辈子别想飞升了!”

    天道说这话,萧满已走远。

    通天路上清寂冷冽,景致一成不变,他逆着来时路行走,素白衣袂起落,转瞬不见。

    天道不允许飞升又如何?萧满本就不在意。

    第146章 若月下逢

    萧满没回孤山。他去了大昭寺,住曾经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小院。但来到这里的第一日,他忽然发现,此处不再如从前清净。

    络绎不绝的香客很吵,童子洒扫时的闲谈玩笑很吵,甚至是寺内座师开坛讲经,亦觉得吵。

    没过几日,萧满从大昭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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