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王怎麽……”文舒脱口问道,暗想著潋滟这般行事,老龙王难道不管麽?
    “他哪儿能管得住她?也就对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怀疑老子不是他亲生的。”
    龙王妃早逝,潋滟长得又与母亲极肖像,老龙王自然是百般宠爱,打不得,骂不得,样样由著她的性子来。
    “那渭水府那边呢?”文舒边问,边转身去取些小点心来。
    “正急著等她嫁过去。”赤炎撇撇嘴,左耳边挂著的金环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还是怎样……前两天还过来下了聘。再过一阵就该操办起来了。原本就说好,一等潋滟成年就办事的。老河神急著抱孙子呢。”
    “公主她……”
    “哎哟,我个……的,怎麽到你这儿还是吃这个?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来,指著文舒拿出的核桃酥,满脸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个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麽编的,说什麽那个勖扬爱吃这个。潋滟那笨丫头还真信了,一做还做这麽多……好的送这儿来了,不好的就全他妈留龙宫里了!我个……的,老子现在一看这玩意儿就冒火……”
    等文舒把东西撤走了,他才对文舒娓娓道来。
    当年天帝御驾亲临东海,龙宫摆下盛宴款待,各方与会仙众中便有他勖扬天君。彼时潋滟尚未及笄,珊瑚丛中偷眼看他绝代风华。一见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劝都抛到了脑後,成年後便迫不及待要与他亲近。连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著闹著不愿出嫁。
    “你说说,那个勖扬有什麽好?傲得那个样子,谁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顺眼!”赤炎气鼓鼓地对文舒说道。
    “原来是这样……”文舒点头,看著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语气平淡,“是没什麽好。”
    “就是!对了,我带你下凡转转吧。你不是总说要去麽?”
    “仙宫里走不开。”
    “那就跟我回龙宫去,我去跟勖扬说。要他个侍从他还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扬君看在眼里的样子。
    新沏的热茶冒著嫋嫋的烟,文舒隔著水气看他,唇边的笑将散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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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宫花园中有九曲回廊萦迂蜿蜒,一面临湖,湖中有游鱼往来,怡然而自乐。一面栽花,杨柳依依,如茵绿草上顶几簇血红的小红果,风送枝摇,落英缤纷如飘雪
    文舒闲来总爱坐在廊下,赏一会儿群芳争豔,投一些饵食引来一群红锦鲤。
    身前缓缓走来一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礼。
    “嗯。”勖扬君微微颔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细地看他,银紫色的眼中波光闪动,“在喂鱼?”
    不等文舒作答,他就自後贴过来,握著文舒的手来取他掌中的饵食。
    饵食投进湖中,本就挤在一处的红鲤争得更厉害,水花四溅,有大胆的跃出湖面来抢,扭身摆尾,带起一线水珠。
    两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还被他握著,手背贴著他的掌心,稍稍往後就能靠到他的胸膛,连颤抖都不敢有。略侧过头,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红的颜色。
    “在想什麽?”勖扬君忽然开口问道。
    “没……没什麽。”心中一颤,文舒呐呐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里的鱼,已经散开了,湖面平和如镜,几点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饵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来、捻动、离开。
    轻风拂动,摇落一树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头时还带一丝甜腻的香。
    他伸手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然後,完完全全地贴了上来。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
    “文舒。”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是低沈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麽?”
    “……”文舒转过身,对上他溢满柔情的眼,眸中藏了万年的飞雪消融成两泓春水,直直地看进去,似要溺毙在里面,“我在想……”
    侧身退开一步,青衣摆动,始终和气地浅浅弯著的两道眉蓦地竖起,文舒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胆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为不要了麽?”
    “哈哈哈哈哈哈……”身後响起一阵朗笑声。
    文舒回过头,西海龙宫的伯虞,南海龙宫的仲瑾等正簇拥著一人站在他身後,那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再转过头,有人一袭蓝衣,将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摇得正欢。却是二太子澜渊。哪里还有那个陪自己观鱼赏花的勖扬?
    除却真正的勖扬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对勖扬君拱手道:“果然连天君身边的下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认了出来,伯虞服了。”
    仲瑾说:“是天君调教有方,哪里像我南海龙宫,让伯虞住了三天也没人瞧出端倪来。仲瑾愿赌服输。”
    说罢,从身上掏出颗硕大的珍珠:“这可是上万年的母蚌上结的呢。”
    旁人也纷纷取出各种物件算作认输。
    澜渊从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光亮的镜框上雕满菱花,似是女子随身之物。
    众人取笑他:“这是你哪个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东西来敷衍。”
    澜渊睨他一眼,道:“这就是你们不识货。这可是我昨儿才刚得的宝贝。因它能照见前世种种,故唤作‘非梦’。天下就这麽一块,你说我是敷衍我叔叔麽?”
    众人惊奇,纷纷要凑过来看。
    澜渊得意,指著他们道:“你们又没前世,照什麽?要能照出来也就是下凡历劫时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麽不能看的东西来,你们不脸红,我还脸红呢!”
    众人纷纷嚷道:“你二太子澜渊还有脸红的时候?”
    笑声愈张狂,震落廊外琼花无数,簌簌仿佛飘雨。
    笑声中,文舒平静地抬起头来看,那双银紫色的眼暗藏了万年飞雪,围绕在身遭的温热气息早已烟消云散。
    晚间有人悄无声息推开他的门,文舒警觉地抬头,一时怔然:“主子?”
    “嗯。”
    脸色都遮掩在月华里的天君忽然扔过来样东西,文舒下意识要躲。东西却有意识般飞进他的手里。
    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扬。
    “赏你的。”他抿起唇,语调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别开的眼中有什麽闪过,转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镜子想。
    澜渊曾趁无人时悄悄问他:“你怎麽认出来的?”
    文舒说:“你叫我名字的时候。”
    他,从未叫过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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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中的菱花镜精致而小巧,举起来仔细看,纤尘不染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眉目是疏淡的,似弯非弯,不似有人,两道入鬓的剑眉,那般张扬又无忌。脸色是苍白的,昏黄的烛火下,一直隐藏著的倦怠慢慢自内而外显露出来,黯淡中透著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为从前一遇事就喜欢咬嘴唇的习惯还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谈不上什麽莹润之类的形容。是跟人一样平淡的一张脸,最多不过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动,文舒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对自己笑。看不到什麽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也看不到什麽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连故去林间的一片落叶或是夜下风中的一盏孤灯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过往的“非梦”到了他这个早已脱去凡骨了断一切尘缘的人手里,亦不过是一面寻寻常常的镜子。
    把镜子收进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翻开其他事物,叠放的青色衣衫中跃出一点突兀的红,猝不及防就扎进了眼里,那麽一小点,大大咧咧地从一片黯淡的青色中跳出来,鲜活得不由你看不见,甚至能感悟到它被掩埋了数百年後终於能窥见天日的那一瞬的生动。
    动作就顿住了,文舒把镜子放在一边,慢慢把手伸向那一点红。黑色的影子覆下来,红色在暗沈的光线中黯了下去,却依然倔强地固守在叠放的衣裳的缝隙中。手指已触碰到了那点红,捻住了一点一点缓缓地抽出来,小心翼翼得仿佛害怕会把正在沈睡的什麽东西惊醒。
    是一截红线,安静地盘曲在文舒掌中。是凡间娶亲时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种红色,在柜子里藏了许久,颜色却仍灿灿地喜庆著,簇新如昔。
    都说物是人非,有时候,明明那物还在,人却面目全非,连当日的那颗心也不知何时起开始学会遗忘和麻木。
    文舒盯著它看了很久,再慢慢把它和镜子一起放回抽屉里,盖上其他事物,一片青色仍旧是一片青色,任凭底下是另一个如何的世界,面上这个世界再无半点尘埃。
    东海龙宫仍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有时是一把素琴,有时是一本诗集,有时是一方丝帕,用同色的丝线在帕上绣几行诗句: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举到阳光底下才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笔划勾缠,多少含羞露怯又多少急不可待。
    赤炎皱著眉摇著头说:“日子都定了,下个月十八,可这丫头还……”
    文舒陪著他一起苦恼,没告诉他那素琴一曲未曾弹过,诗集一页未曾翻过,至於那丝帕,恐怕那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上头绣的是蝴蝶还是鸳鸯,更别提那几行含蓄地藏在边角上的诗。
    赤炎感叹:“劝了百来遍她也不听,眼里除了那个勖扬就没旁人了。”
    “她是真心喜欢。”文舒说,脸色从容,半点波澜不惊,“恋上一个人就是这样。”
    一天一地一世界都是那个他,睁开眼,闭上眼,恨不得到哪儿都是他。
    这一日,远远飘来一顶桃红的软轿,春情半露的颜色。轿旁伴两个伶俐的蚌女,乌龟精变做的小厮麻利地撩著衣摆在前边开道。
    早有天奴奔进来回报说:“主子,东海龙宫潋滟公主求见。”
    斜靠在榻上的勖扬天君手捧一盅清茶,懒懒地把视线从窗外的桃红柳绿里收回来。
    站在榻边的文舒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潋滟早候在了门外,发髻上插一支金步摇,身上著一条鲜豔的石榴裙,明豔动人。她手里还亲自提了个食盒,头半垂著,能看到她嘴角边一抹喜悦又羞怯的笑。
    “潋滟见过天君。”她迳自跨进门来,柔柔顺顺地拜下。
    “公主不必多礼。”勖扬君直起身,脸上仍是淡漠。
    潋滟忙又施礼谢他。
    “不必。”
    再往後却是沈默,勖扬天性冷漠,旁人与他搭话,他尚且惜字如金,更遑论与人攀谈。此时便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坐著,看不出有开口的意思。
    潋滟在堂下红透了一张俏脸,未经情场历练的女子,能不顾闲言站到这里就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哪里想过到了这里又要说什麽做什麽?几度想要出声又踌躇,只紧紧抓著手里的食盒,那食盒都快让她抓出印子来。
    时间久了,银紫色的眼中便有了不耐之意。潋滟低垂著头看不见,文舒却看得清楚,心想要再这麽僵下去,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人指不定又要生出什麽气来,便冲那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厮打了个眼色,擅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心领神会,在後面偷偷扯了扯他家公主的袖子。
    正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潋滟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对勖扬君道:“小女子学艺不精,熬了些暖汤,请……天君不要笑话。”
    这话说得连调子都是颤悠悠的,文舒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时,她一双葱白的手绞得关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文舒把食盒呈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垂眼看了一眼,客套地说:“公主费心了。”
    潋滟通红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了光彩,连眼中也晶亮起来,低声说:“没有……没有……”
    语调还是抖的,却是因为兴奋。
    此後,潋滟公主几乎天天都来,乘一顶桃红的软轿,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又羞又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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