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刻,道上就起了积水,雨点落下,溅起朵朵水花。狭窄的巷子里只有他二人并肩独行,雨水沿著瓦面淌下来,两边的屋前仿佛都挂了层晶莹的水帘,雨落青石,响声清灵仿佛罄声。
    伞下的两人都默然无语。雨势渐大,他微微将伞偏过来一些,文舒抬起头,看到他的侧脸,飞眉入鬓,一张略薄的唇,那双银紫的眼仿佛也落进了雨水,紫中泛点点银光。他忽然转过脸来,正对上文舒的眼。文舒一惊,倏然向後退去,刚退出一步,身後就浇了一背的雨水,冰凉彻骨。
    “当心……”勖扬君忙将伞罩过来。身躯贴得更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热。
    一时又是无声,只听到“哗哗”的雨声。
    文舒看著他伸过手来,细心地理他垂到胸前的发。他的指细长而白,却又骨节分明。怔怔看著那指,视线渐渐模糊,何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指,缓缓拈起一颗墨黑的棋子。却不急著下子,举到颊边,衬出一张水红色的唇,唇角是微微翘起的,唇边一抹讥讽的笑。
    “以後,我们好好过。”
    雨声里他听到身前的人这样说,神智却还留在方才模糊的影像里。思绪纷杂,有什麽东西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勖扬君说:“你若是想,我们以後再来。”
    文舒点点头,手又被他牵住,同来时一般,掌心贴著掌心,手指插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那天,勖扬君正坐在回廊下与文舒说话。斟上两杯从澜渊那儿得来的琼花露,那些年,每日每日抱著,却始终没舍得喝。勖扬君也是不多话的人,偶尔说两句,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默然立著。
    回廊一面临湖,湖中有成群游鱼游弋往来,一面栽花,风拂过就有繁花簌簌而下。时光易转,几度离合,百年间落花却是不变,飞扬下落,始终一派悠然。
    勖扬君说:“你叫我一声吧。”
    文舒沈默。
    “那时候……”勖扬君又忍不住说道,“澜渊……”
    想说,那时候与澜渊伯虞等人打赌,见他认出由澜渊假扮的自己,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勖扬君踌躇再三,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正难以启齿时,见文舒正偏过头往他身後望著,勖扬君回身,只见天边一朵红云正急急而来,转眼就行到眼前,云上那人赤发红衣,左耳边挂一只杯口大的金环。
    “文舒啊!”赤炎跃下云头,直往文舒奔来。
    勖扬君忙闪身挡在文舒跟前,将二人隔开:“他不记得你。”
    “老子找的也不是你!”赤炎被勖扬君挡住,怒声骂道。复又隔著勖扬君对文舒急急说道,“文舒,文舒,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先不说这个……当年老子要不是被老头子关著,老子一定比他先找到你……不,不对,我个……的,我们也不先说这个。那个……老子现在还被关著,今天是逃出来的,我个……的,你怎麽还是这麽个瘦不拉几的样子?他是不是又亏待你?你等著啊……老子……”
    天边忽然一阵雷鸣,东海老龙王站在云间怒喝:“你个孽障!在西海龙宫闯下大祸,仍不知悔改!还不速跟我回龙宫思过!”
    赤炎抬头见了,低咒一声,匆忙从怀里掏出样事物扔给文舒,道:“文舒,你等著啊。等老子出来了,老子再来接你!老子绝不由著他来欺负你……”
    还想说什麽,天边又是一声雷鸣,赤炎只能无奈地随老龙王驾云而去。
    “不用理他。”勖扬君回过头来对文舒道。
    文舒低头看著那人刚才抛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只草编的蚂蚱,颜色已经发黄,干枯而陈旧。有什麽快速地从眼前闪过,火焰般的发,耳边硕大一只金环,还有,几只新编的青绿的蚂蚱,他看他随手一挥,便化成了几个白胖的小娃儿,穿红色的肚兜,手腕上戴一只金铃,铃声伴著笑声,化开心底多少忧愁:
    “……赤炎……”
    勖扬君听到他的轻唤,猛然一怔。倾身去抱他:“文舒……”
    眼前是潇潇落花,逝去就不再来。
    脑海中闪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看著脚下光洁的白玉砖便会觉得有什麽东西会浮上来,心里便揪得难受,仿佛那浮上来的东西会吃了他一般,想要拔腿就跑。有时他静静坐在一边看著勖扬君下棋,眼前幻出一个模糊的人,穿著和自己一样的青衣,一子一子在棋盘仔细地摆著。微凉的触感就萦绕在指尖,真实得仿佛那人是他。他看见一只青绿的蚂蚱在他掌上幻化成灰,也曾见一个女子,著一身鲜红的嫁衣,脸上满是怨恨……
    总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模糊而无序。脑海中有时会出现一地雪白,白雪铺天盖地而来,快将他淹没,耳边满是嘲讽的声音:“你喜欢我……你逃不掉的……你喜欢我……哈……”尖刻的讥笑声刺痛了心扉。
    文舒越来越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沈思著什麽。勖扬君试著叫他,他依旧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一天赤炎来过後,勖扬君心里就升起了不安,开始很微小,随著文舒的沈默而越来越大。
    焦躁时,勖扬君抱著他在他耳边喃喃地问:“你记起了多少?”
    他总是不答,不一会儿思绪又再散开。
    那天夜里,他抱著他睡去,醒来时,怀里却是空的。
    勖扬君急急奔出房去找,回廊下,书房中,一一寻过,却始终不见文舒的身影。
    心如擂鼓,他慢慢地进了後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院门半开著,里头透出一点微弱烛光。他伸手推开门,站到他洞开的房门边。
    文舒就在他昔日居住的房里,手中持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非梦。
    澜渊说,它能照出人之前世。
    很多事,早该在轮回盘里就消得一干二净,却深深刻到了灵魂深处。只需一星半点的诱因就如小一点火星,顷刻间燃起燎原之火。遗忘,并不是那麽容易。
    前尘历历在目,从邻家大娘的核桃酥到那场滔天洪水,再到那个须发皆白的和蔼老者……膝头一片凉意,他跪在白玉砖上偷偷看朦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笼在烟雾里的紫,那双银中带紫的眼似暗藏了万年飞雪。转眼却又柔情似水,水红色的唇嘴角微勾,脸颊边两抹半化半未化开的嫣红:“陪著我好不好?”无赖又稚气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忧愁,看他被压倒在雪白一片的书页上,先是挣扎後是绝望,痛得眉头紧缩,淡色的唇上咬出鲜红的血。云端之上,他低声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说,他既往不咎。种种苦痛被这四字轻易抹去。
    凭著感觉一路寻到这个地方,推开门,跨进院子里,眼睛不由自主就往墙边瞧,灰白的墙面上枯萎著几根腐朽的藤。先前这里有一墙藤萝,幽绿葱郁,他依稀记得的。再进了房,很熟捻地就拉开了抽屉,翻开压在上层的衣衫,露出底处的菱花镜和一小截颜色黯淡的红线。捧起镜子,文舒默默看著,仿佛里头那人不是自己。
    勖扬君立在门边,注视著一直垂著头的文舒。总要有这一天,一心盼著它迟来几日,只是它再如何姗姗来迟,於他,却依旧觉得太过仓促。
    “天君。”文舒抬头看见门边的勖扬君,放下手中的镜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点休息。”勖扬君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的阳寿最多不过十年。”文舒继续说道,目光落到一边的红线的上,笑得有些自嘲,“无论天崇宫内还是凡间,皆是十年。”
    勖扬君闻言一怔,再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点头:“请主子恩准。”
    “如果……”勖扬君抬头对上他的眼,艰难道,“如果我不准呢?”
    文舒依旧淡淡笑著:“十年前,十年後,不过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红线上,口气不觉放得更柔和了些:“从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扬君急急打断他,背转过身,院中朦朦胧胧洒几点月光,“晚了,我们以後再商量。”
    便头也不回,匆匆往院门外走去。
    直到独自回到房中,镇定的神色才一点点从勖扬君的脸上剥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只有他一人,寂寞蚀心腐骨,寒意从脚下的白玉砖中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的身。不愿意,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始终都不愿放手。若把手松开,他身边还能剩下什麽?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不断地逼近,他不断地後退,他将他牢牢抓在身边,他脸上虽平静地笑著,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体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间的距离依旧是千山万水。从怀中将那块青色的布片取出,紧紧捏在手里,挣扎不已,钝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扬君又来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石桌上隔一只茶盘,盘中一只紫砂壶,壶周围环四个同款的小茶盅。一个被放在文舒身前,嫋嫋冒著热气。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著勖扬君:“坐。”
    勖扬君站在门边,眼睛紧紧盯著文舒:“陪我下盘棋,好吗?”
    想到了什麽,又再笨拙地补上一句:“就一盘。”
    “好。”文舒微微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棋局设在回廊之下,可观湖中的游鱼,可赏廊边的落花。文舒习惯性地伸手从天奴手中接过茶盅端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静静地看著他的一举一动,捧起茶盅轻轻啜一口,许久不曾体味过的茶香。
    遣退了众人,廊下只听闻棋子敲著棋盘的轻微声响。黑白子错落而下,勖扬君步步沈吟,一局棋行得艰难。
    勖扬君说:“我从未和你下过棋。”
    “是。”文舒仔细看著棋盘,抬手落下一子。
    “我也从未好好和你说过话。”
    “……”
    “我之前一直伤到你。”
    “天君後来给了我断玉膏。”
    “你从未像待赤炎那样待我。”话说出口,勖扬君苦涩地笑开,“我是不是从未好好待过你?”
    文舒讶异地看著他。棋盘上黑黑白白,铺陈出一派胶著的战局,勖扬君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下:“不能再下了,死棋。”
    廊下寂静,湖中有鱼破水而出,水珠四溅,可听到“叮咚”的水声。勖扬君拉著文舒的手将他带到栏边,双臂环上他的腰,自後拥住他,那时澜渊曾做过的动作。粼粼波动的湖面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手臂收紧,胸膛紧紧贴著他的背,勖扬君在文舒耳边轻语:“我送你下凡。”
    文舒睁大眼,湖水清澈,水下几尾红鳞的锦鲤。那人将下巴隔在他的肩头,又徐徐蹭上来,脸庞相贴,再移过来稍许,嘴角就能相碰。
    “谢天君。”
    勖扬君不答话,只是将他拥住:“我以为你不会走。”
    很早很早以前,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他看著他与赤炎亲近,又看著澜渊将他拉上了云端,他顾不得他想匆匆忙将他追回,他身边的人,自然只能跟著他。他许诺过的,他会永远陪著他直到灰飞烟灭,他自己许下的诺,他不能悔改。那一次,他悄悄用红线将两人相连,他其实是醒著的,紧张的他没有看到他半睁的眼。他喜欢他。心中没来由一阵喜悦,他知道他,认真而死心塌地。至此笃定,他再不会离开。很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他是天君,天帝尚让他三分,三界中有什麽是他无法掌控的?更休说是一个凡人的来去。却原来,任他再大的神通依旧有著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他见过他在人间与赤炎谈笑风生的模样,在他面前,他从不会这般直率地表露出心情,也从不会笑得这般开朗。纵使再不愿,他只能放手。
    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村子外的山脚下多出了户人家,寻常的小院,座北朝南,东西两间厢房,中间是个客堂。庄稼人爱在自家院子里养几只鸡鸭鹅什麽的,会过日子的人家还会在门前辟出一小方地来,种些葱啊黄瓜的。偏这户人家,好好一块地,光种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外头还用竹篱笆环著整个院子围了一圈,篱笆上爬的也是不结果的没用玩意,瞧著只比别人家漂亮些罢了。那花开得也很好看,庄稼人叫不出名来。闲来猜测,大概是县城哪家大户嫌在城里住得闷,跑来乡里图个新鲜。
    後来大夥儿都见著了那院子里的主人,是个穿著青衣的年轻男子,白净斯文的样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白里透著青。村子里人就说,大概是县城里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来养病的。
    有热心肠的跑去跟人家攀谈,回来後就到处传:“那公子挺好的,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说话别提有多合礼数,真是不一样。”
    後来,村里大半的人家都跑去那家拜访,一个个夸著他,人好,茶好,家具摆设也好,精细得很,不像咱粗人,日子都是凑合著过的。末了又感叹:“看著确实是个有病的样子,人呐,总求不到一个十全!”
    村里人问他:“公子您怎麽称呼?”
    他说:“叫我文舒就好。”
    文舒就在这小山村里安顿了下来,从前他就在这里住过,很久之前,大雨之夜,赤炎为他搭的屋子塌了,隔壁的大婶收留了他。现在他依著记忆去寻那大婶的坟冢,早已无处可寻。
    勖扬君时不时会来,他长袖在桌上一拂,凭空多出一只木棋盘,一黑一百两盒棋子。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他问文舒:“过得好不好?”
    文舒说:“好。”
    他就点头。
    时光都消磨在了棋枰之上。
    锺爱下棋的天君在他面前总是落败。勖扬君摇著头说:“输了总要有些凭证。”说罢,指尖上夹一点光芒抵上了文舒的眉心,文舒看著他一头银色的发上紫光渐渐黯淡,有什麽温热的东西自眉心慢慢流进体内。
    偶尔他赢了文舒,就说:“给我沏壶茶吧。”
    人间的寻常茶叶和寻常茶具,泡出的茶水也是寻常。他把茶盅捧在手里,问道:“从前我摔了多少茶盅?”
    文舒在他对面坐著,低低笑出了声:“很多。”
    赤炎也会来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脸色好多了。”
    转身又拿来诸多仙丹,南极仙翁那儿拿的,太上老君那儿骗的,哪位菩萨那儿抢的,还有他爹老龙王私藏在珠蚌里被他撬出来的……
    文舒笑著说:“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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