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又摔了?

    那宦官想了一想,揖道:“是。听说那玉佛摔得粉碎的……”

    皇帝嗤声一笑:“摆驾绮黎宫。”.

    同样好奇着事态发展的苏妤听到那一声“陛下驾到”时心里有了七八分的猜测,行至殿门口与迎驾,便觉出皇帝入殿时衣袍夹风——或者说是带着怒气。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苏妤沉容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在她面前停了脚步,面色沉的让殿中候着的一众宫人都屏了息。其实早在苏妤发落了陆润仪身边的人时,众人便觉得苏妤胆大得过了头,竟直接拿有孕宫嫔开刀。

    诚然,他们自不知道苏妤本就同时存着两种想法,且“死得痛快”还比“活得舒心”的想法来得更强烈些.

    他不开口,苏妤也不吭声。贺兰子珩淡看着面前跪得规规矩矩、纹丝不动的苏妤,不知从何处觉出了两分清晰的赌气意味。

    他也很想和她赌气,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荡然无存。若论“僵持”的本事,他委实敌不过苏妤。

    无声一喟,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冷冷笑道:“刚封了充仪胆子就大了?你明知陆润仪有着身孕。”

    “是,所以臣妾才不曾罚她。”淡淡漠漠的回话。皇帝又一声笑:“那你还有意和她争?若她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那臣妾给那孩子殉葬就是了。”这毫无所谓的口气,清清淡淡却又有着几分她在他面前常有的生硬。

    贺兰子珩心觉自己这阵子简直不该由着她赌气。

    “还讥刺陆润仪爱听玉碎之声,朕看倒更像是你爱听才总激得她去摔。”

    皇帝的声音沉缓却平静,喜怒难辨。苏妤默了一默,叩首道:“陛下说是就是吧。”

    “……”皇帝几乎在她面前僵了。终于绷不住,一把扯了她起来,哭笑不得地问她,“你就非得和朕这么顶着?”

    苏妤的神色间似乎有一瞬的黯淡,贺兰子珩听到她喃喃说:“不管臣妾顶不顶……陛下要问罪都还是要问的。”

    他倏然无言以对。

    是,他从前对她如何,根本和她的态度没什么关系。她顶撞也好、服软也罢,他终究没多听过半句。

    执着她的手很是琢磨了一会儿如何打破这沉寂,他淡淡道:“不是来问罪的。刚才那些话……”皇帝干咳了一声,“逗你的,别当真。”

    苏妤点点头。

    “这些事是章悦夫人差人禀给朕的。”他自顾自地解释着,明知她一句也没问。顿了一顿又道,“朕想说……如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

    苏妤羽睫微抬,静等后话。

    皇帝问她:“你能不能自己差人来禀给朕?”

    苏妤的担心又一次多余了,皇帝半点责备也没有。笑谈几句就施施然坐下,怡然自得的样子。

    苏妤也随着他坐下,抬眼瞧见折枝满脸担忧。她知折枝安排了人下去,不住地打听霁颜宫的事,生怕陆润仪有个什么闪失。

    她却是不担心的,因为她依稀看见陆润仪平平安安地生了一个孩子,继而画面一转,又看到她身着妃位朝服受封。

    可见是不可能小产.

    长秋宫,除却一正在禀事的宦官,旁边的一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坐于下首之人听罢后,胸口几经起伏才平复下来,犹有几分不信任地问他:“陛下当真半点责怪也没有?”

    “是……”那宦官一揖,“除却几句有意地假责,就没再怪云敏充仪什么……”

    猛地一击桌案,却在瞥到旁边那人的轻笑时压住了怒火。

    佳瑜夫人笑看着章悦夫人的怒不可遏,徐徐道:“我们都轻敌了,是不是?”

    章悦夫人银牙紧咬,思来想去还是不肯承认,只狠然道:“不可能的……当年陛下肯为了皇裔废了她,怎么可能容她再伤皇裔一次……”

    “那就只能是因为她还没真伤着皇裔了。”佳瑜夫人笑意不减地思量说,“不过这事倒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有怎样的通天本事,从前陛下厌恶她那般,如今竟还能复宠至此,啧啧……”佳瑜夫人摇了摇头,“也是陆氏忒蠢,眼瞧着势头不对还硬要寻晦气,活该连陛下也不拿她当回事。”

    章悦夫人重重舒下一口气,只觉自己丢人丢到了长秋宫。

    “行了,你也别气。”佳瑜夫人笑睨着她,“后位之争,到底只能是你我一争,轮不到她。”

    看着佳瑜夫人的自信满满,章悦夫人很是受挫。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近来虽是仍常到她的蕙息宫去,却是和衣而眠很久了。她一直安慰着自己,如若她是这般的境遇,窦绾必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看窦绾这般的神色……难道不是?

    按捺着心中纷杂,叶景秋衔笑抿了口茶,目光微凝:“是,只能是你我一争。”

    但在此争前,能除掉的绊脚石还是除了为好.

    陆润仪被这一出弄得寝食难安。

    没想到苏妤当真敢动她,罚了她阖宫的宫人不说,为了她能“好好安胎”,索性跟大监打了个招呼不让那些宫人回来了。

    于情于理,大监也没理由不答应。

    是以霁颜宫中竟无一相熟之人,好在楚充华那边调来的人做事也细,也不敢轻视她这胎,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陆氏却是连安胎药也喝不下去。只觉这日日都要喝的安胎药比往日苦多了,苦到难以下咽。勉强喝了两口就搁到一边,在近前服侍的那宫娥倒是不像从前在身边的人那样苦苦劝她,觑了觑她的神色,轻轻道:“娘子若是实在喝不下去……便莫要勉强了吧,奴婢拿去倒了,晚些让她们煎新的?”

    “倒就倒了吧。”陆润仪随口应了,眉心紧皱。她是当真不愿意从前在身边的宫人死了,且不说是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她目下怀着孕,总要为腹中的孩子积德。

    一时也有些后悔。她从来不是个聪明人,连她自己也清楚。常常心直口快的,说话做事皆欠考虑。

    不同于叶景秋有时还给苏妤留点面子,她从来没把苏妤放在眼里过——不就是个弃妇么?她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从前她位份低、苏妤亦避世,两年下来不曾有过什么交集,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

    可气的事,她有孕之时刚好是苏妤转运的时候。按理说嫔妃有孕该是宫里头等的大事,她却就生生让这么个弃妇抢去了风头。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抢风头。

    心里自然是恨苏妤恨到咬牙切齿,倒要看看这么个弃妇敢拿她这有孕的嫔妃怎么样,可苏妤还真就动了刑。

    确是她太莽撞了。陆氏不甘的一声叹,心里多少有些后怕。苏妤罚了她阖宫的宫人,皇帝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还是她有着身孕,那等这孩子生完了之后呢?苏妤可还会饶她么?

    陆润仪想着想着银牙紧咬,踌躇再三,终于一狠心发了话:“备轿,去绮黎宫。”.

    贺兰子珩毫不理会苏妤的不安地在德容殿看了一下午折子。苏妤不安归不安,经了上次的事、僵持了二十几日、加之今日这一出……眼见着皇帝半点也不怪她,总也不好再和他僵下去。

    是以态度有所缓和。

    研墨添茶,这些事苏妤做得也娴熟。贺兰子珩不动声色地瞧着,见她分明面上仍有惴惴,大概一开口就又是尴尬。

    于是整整一下午,候在德容殿里的宫人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皇帝在充仪做了什么事之后,很是客气地道上一句“多谢”……

    一屋子静默。

    然后皇帝传了膳,二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照样话不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隔阂,同时又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徐幽与折枝对望一眼,均是心中腹诽:这奇怪的气氛.

    有急促地脚步声远远地朝这边奔来,徐幽定睛望过去,是个宦官。待得他到了殿门口,徐幽伸手将他拦住,眼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徐幽的问话显得更是慢条斯理:“你不是韵宜宫的人么?”

    “是……”那宦官匆匆一躬身,“徐大人安,充华娘娘差臣去了霁颜宫……”

    一听这话,折枝立刻挑了眉头,轻一笑道:“霁颜宫的人还敢来?莫不是知道陛下在这儿有心要告一状?别费工夫了,早先那些事,陛下根本不怪充仪娘娘。”

    那宦官擦着汗也皱了眉,还没开口却见折枝神色一惊。

    疾步而来的二人……是她吩咐去探听消息的人。虽知陆润仪胎像稳固,她还是怕出岔子,如今来得这么急……莫不是……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折枝一惊:“什么?”顿了一顿又道,“她来绮黎宫干什么?”

    “臣不知……”其中一人缓着气禀道,“只知润仪娘子突然说要来绮黎宫,臣便跟上了,谁知到了半路就……”

    折枝还要再问,却听得徐幽重重一叹,向那三人道:“进殿跟陛下回话去!”

    ☆、39、早产

    圣驾到了绮黎宫时,几是阖宫嫔妃均在了。卧房中传来陆润仪的声声惨叫,让苏妤没由来的心里发紧——当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太子府的媵妾们皆尽在场,楚氏叫得声音发哑,接着孩子没了,她也从此受尽厌恶。

    恍惚间,苏妤觉出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回神望去,见太医自房中走出来,朝皇帝一揖,神情谨肃道:“陛下……润仪娘子怕是要……早产。”

    “早产?”章悦夫人当即眉头紧蹙,朝那太医道,“陆润仪的胎才不到七个月!”

    “是。”太医又揖道,“但……目下确是要生了。臣等已问过查过,是受了惊吓,又误食了产妇忌讳的东西……”

    佳瑜夫人闻之一凛:“产妇忌讳的东西?什么东西?”

    “黑三棱。”太医答了,续又解释道,“此物活血化瘀,但为孕妇所忌,误用多致小产。不过润仪娘子胎像一直稳固,这孩子大抵能保住……”

    这番解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众人好奇的均是陆润仪如何会误食了黑三棱。虽则陆润仪有孕不曾晋位、甚至有失宠之势,但宫里上下对这胎到底还是上心的。

    一时各自静默,只待皇帝发话。皇帝面色发沉,轻道了一句:“交宫正司查。”

    屋内的惨呼不绝于耳,与正厅里的安寂对比鲜明。民间有言道“七活八不活”,是说七月早产的孩子比八月活得更多,但……陆润仪这胎算起来都不足七个月,必定凶险。

    贺兰子珩沉默着,思量着近来的种种。上一世,陆氏这孩子生得很是顺利,在盛夏出生,母子平安。那时陆氏也算得宠,都不曾遭过这样的毒手,这一次明显冷落多了,怎的反倒出了这样的事?

    会是谁去害她……

    苏妤亦沉默着,惨叫声入耳间,额上禁不住地渗了冷汗出来。不该是这样,那梦她也做了不止一次,明明看到她平安生产,怎么会出了岔子……

    且不说那黑三棱的事,便是太医那一句“受了惊吓”,自己便已脱不了干系。

    一声哑笑,感叹当真是天意弄人。从前,梦境时时精准,她却因为受尽厌恶连翻身的余地也无;如今处境好了、许多梦看得比过去更清楚些,却是如此的不准了。

    如是未能母子平安……

    苏妤不自觉地偏过头去打量皇帝的神色,与他视线一对便窒了息。说不好自己在怕什么,又不敢躲避他的目光。

    但见皇帝微一颌首,睇了眼旁边的席位,示意她过去的意思。苏妤扶了折枝的手站起身,行到他面前一福才落了座,垂眸不言。

    陆润仪的喊声盖住了厅中的其他声响,贺兰子珩凑近了些对苏妤轻道:“你先回去歇着?”

    苏妤微怔,摇一摇头:“臣妾不累。”

    皇帝一哂:“如是累了便回去,不必硬撑着。”说着笑意促狭地睇着她,补了句,“你又不是太医。”

    守不守着都一样。

    “……诺。”苏妤颌首应下,侧头见一宦官入了殿,一揖道:“陛下,宫正司问出来了。”

    好快。

    众人均等着结果,皇帝沉了一沉,思量着不耐道:“晚些再说。”

    “诺。”宦官一揖退下,苏妤侧首间见折枝神色微显异样,黛眉一蹙,思忖片刻招手让她上前,平淡道:“渴了,去沏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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