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后宫的意思。”皇帝说着一哂,“朕也是后来才懂了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会为了苏家的事,对她存偏见这么久。

    苏妤却是摇了摇头,喟叹道:“不是这样。”

    皇帝轻怔:“什么?”

    “不是这样。行刺的事,楚充华必是事先知情的。许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却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苏妤说得笃定,直说的皇帝疑惑,问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许久,也只能轻轻回道,“感觉吧。”

    自不止是因为感觉。苏妤仍还记得,上一世的时候,楚充华因为失子的事,对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几年还好,左不过没好脸色看罢了,可后来……皇帝慢慢有了别的孩子,陆氏的皇长子、窦绾的皇次子……另外还有两个帝姬一个皇子,这一世大抵是不会出现了——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是永昭三年入宫的家人子,可这一世时,三人却皆未入宫。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着旁人有孩子承欢膝下,心中难免恨意愈盛。苏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后,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时,楚氏后来是对苏妤下过死手的。头一次是碰上徐幽路过,三言两语挡了下来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宫正张氏气急之下几乎动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时还是苏妤遭尽厌弃的时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渐得宠、兴许日后还会有个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视着她沉吟着,苏妤立即道:“臣妾没别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来:“这么紧张干什么?朕又没怪你。先坐,朕和你说说那刺客的事。”

    “哦……”苏妤轻应了一声,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倾人。便是上次那靳倾使节安排的——你看得还真准,他确是居心不良。其实,没过几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没同你说罢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叶家想让朕和靳倾再打一仗。”

    “为了兵权?”苏妤脱口而出,皇帝轻一点头:“是,为了兵权。”顿了顿又道,“朕是从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倾人做的。”

    苏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说什么。如此一来,她死或不死都无大碍,只消得让皇帝误以为靳倾挑衅便是。这倒真不像是楚充华的意思了,如是楚充华有参与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节扣下了?”苏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这点。见皇帝点头,微有愕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哎?你怎么知道朕把他杀了?”皇帝浑不在意地反问的一句话,险些吓傻了苏妤。

    眼见苏妤面色发了白,皇帝轻笑道:“尸首都送回靳倾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恰好都在靳倾,在尸首送到之前,朵颀公主便去见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颀公主无论如何都算是长辈,汗王只好忍了。

    至于朵颀公主为何会知晓此事、又怒气冲冲地去拿汗王“问罪”……

    苏妤苦声一笑:“陛下也太大动干戈。”

    “还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苏妤不禁面色一红,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难免对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几乎要气恼上苍让她恢复了记忆,如是没有、如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荡荡地接受这一世的种种不一样.

    屈指数算,再过十余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苏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时候,窦绾会怀上一个孩子,便是后来的皇次子,贺兰启玢。

    上一世的时候,这孩子是嫡子。这一世窦绾没有为后,但窦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让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这孩子,她离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窦家大抵会尽力让她在生子前就当上皇后吧,如此一来,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

    苏妤对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处,莫过于窦绾教得那孩子“爱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苏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还是那四个字……

    贬妻为妾。

    很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够说出“你不过是一个被贬的嫔妃罢了,母后说你上不得大台面”这样的话,彼时苏妤只觉得,一个小小的孩童便存了这样的心思,直让人说不出是可恨还是可怜。

    可见窦绾是怎么教的他。

    而很多时候,小孩子也是很会欺负人的。尤其纵得太过的时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纪,却也未必还能“性本善”。

    启玢便告过她的黑状。她到底是长辈,不愿同他计较,窦绾却不会不跟她计较。

    不过即便是今日想来,那事与其去怪启玢告了她黑状,倒不如说是窦绾本就有意刁难她,只不过寻了启玢给的这个机会罢了。

    她一个入宫多年的嫔妃,好说歹说也还是个出身显赫的贵女,如何会去偷一个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

    可启玢咬死了、窦绾便理直气壮地差人搜了宫,至于搜出来的那枚据说是启玢所遗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东西。

    众人自是都向着皇次子,让她百口莫辩,继而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杖责的宫嫔。

    杖责二十,听着数不多,却让她足足一个月没能下床。

    在窦绾下旨的时候,她不是没解释、更不是没反抗。可却被窦绾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让陛下来断”驳得哑口无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决计不会是向着她的那一个,岂不是更惨?.

    “窦绾……”苏妤静静回思着,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窦绾是正妻、她是从前的正妻,如此在宫里搁着,自是碍窦绾的眼的。而这一世……怕是更加碍眼吧。

    不只是碍眼,大约还成了窦绾眼中真正的“劲敌”。

    这一世的许多事不一样,不知窦绾还会不会此时怀上这孩子。若会,必不能让她生下来。

    “折枝。”苏妤扬音一唤叫来折枝,吩咐她说,“你和郭合一起,给本宫寻个信得过、又懂些医术的宫女来,从前在不在绮黎宫做事倒是无妨。”

    “诺。”折枝福身一应,刚要退下,苏妤又道:“还有……”

    折枝驻下足,却见苏妤半晌无话,久久才又续言说:“抽空去趟成舒殿,备份厚礼给徐大人送去,请他得空时务必来一趟德容殿,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求。”

    ☆、第76章 纷争

    这可说是苏妤第一回因为宫中斗争的事找徐幽。一番话说罢,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着面前端坐的苏妤险些反应不过来。

    苏妤颌首又笑道:“如此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宫中人人都在做,莫说是往旁人宫中安插眼线,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监视帝王的,也不是没查到过。本宫诚不想有心害人,但也总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个方便,便有劳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宫中这些个伎俩,防不胜防,从前苏妤总是吃亏,与此也是多少有些关系的。

    莫说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后宫嘛……

    徐幽了然地应下,苏妤道了谢,又命人备了礼,便也算了了一桩事。

    苏妤是要徐幽帮她把人搁到长秋宫里去。

    此事于徐幽而言委实不难。他是大监,这样的事只消得和尚仪局知会一声便是,连细由都不必解释。各宫的宫人都难免时时有更换,尚仪局只要趁此把苏妤送来的人先补到长秋宫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诉尚仪局是有人着意安排,只需敷衍几句,让那边觉得不过是他收了那宫女的好处、故而想帮她谋个好差事就是了。

    尚仪局自会送他这顺水人情。

    徐幽当日就和尚仪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顺利,他也确实乐得帮苏妤这忙。只是……

    徐幽心觉奇怪,自己一直以来对苏妤的帮衬都在暗处。他到底是宫中大监、是皇帝身边的人,总不能明明白白地让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苏妤是怎么察觉到的?.

    于苏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宫中有哪些人肯帮着自己,大约是目下记起前尘往事唯一的好处了。

    其实徐幽身在那个位子上,做起事来小心谨慎。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圆滑、都能说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时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苏妤不得宠,徐幽偶尔偏帮着她,她便感觉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宠了一辈子,有这样在宫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肯帮着她也做不得什么事。

    倒没想到能用在这一世.

    在宫内宫外的一阵阵爆竹声中,永昭三年终于彻彻底底地过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场宫宴,照例会很热闹。苏妤的姑姑和姑父没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来了。

    舅母是大长公主,在宫中地位自不必说。舅舅霍临桓是从前的骠骑将军霍宁的长子,如今虽因霍家退出朝堂而无官职,却到底是担着侯位的人。

    苏妤免不了要去向两位长辈见个礼,离宫宴开始大约还要一个时辰,苏妤听闻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见,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宫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个年,拱手道:“大长公主和君侯正在里面面圣,娘娘是此时进去还是稍候?”

    苏妤莞尔笑道:“本宫就是来见舅舅、舅母的,有劳大人通禀。”

    那宦官却又笑道:“娘娘进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见不必通禀。”

    苏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有很长一段时日入殿求见不见宫人通禀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劳通禀”对方便躬身请她进去,但若不是今日被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还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颌首,苏妤命旁人都在外候着,只带着折枝径自入殿去了。

    里面正有谈笑,苏妤听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说句实话”不禁驻了足,在这样的开头之后,往往都是大事。

    便听得他说:“阿妤到底叫臣一声舅舅,臣是疼她的。从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过什么。如今陛下肯好好对她,臣心里自是高兴。”

    皇帝沉然笑应:“是。”

    霍临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问一句,陛下突然对她好,究竟为何?”

    皇帝答说:“朕知道从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弥补她从前亏欠的。”

    “那陛下有为何突然觉得从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弥补她?”霍临桓继续问道,字字尖锐。

    苏妤觉得……普天之下敢这么问皇帝话的,大概除了殿里这两位,也就没什么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头,这问题说不得实话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姑父对此的不信任。

    且还不得不承认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边防着苏家,一边又给阿妤晋位加封、安排苏澈去禁军都尉府,究竟为何?”霍临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说:“先前姑母已有过这般的疑虑,朕也已同她解释过。”

    “臣知道,实也不是想听陛下再解释一遍的。”霍临桓的口气愈发生硬起来,“实不相瞒,臣此番是从煜都旧宫而来。”

    便是先去拜见过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颌首道:“愿闻其详。”

    “太上太皇让臣知会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为之;但如此对待发妻,贺兰家只有陛下做得出来。”

    隐隐心惊逐渐浮上心头。从听到这谈话开始,苏妤就觉出大约是有什么大事。听到了这话更是心中添了几分笃信,太上太皇对皇帝说的这话……多半并不是指责他先前所做的种种,而是……他现在还在做什么?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彻查苏家,在宫中又这般待着阿妤,究竟为什么?”霍临桓再次逼问。

    皇帝沉默良久,缓言道:“姑父莫要问了。朕是在彻查苏家,但请姑父相信,朕今时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为了阿妤好。”

    “陛下。”齐眉大长公主一声哀叹,“不是本宫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宫必须说一句,便是苏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苏家争,便这般把她卷进来……”大长公主缓然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顾一顾她到底曾是陛下发妻的情分。要她挣扎在其中,只怕还不如从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无奈之下短短一喟,“朕无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这些话,但求二位还肯相信一句‘君无戏言’。即便搁下这个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亲姑母,朕有事不必瞒着您。近来的事情……如是朕当真想从中算计苏家什么,早便不用等了。单是巫蛊那一事,便足以让朕赐死阿妤再借机除了苏家。”

    但他却顺水推舟,循着苏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长公主与霍临桓一时都未再言,沉吟忖度着。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只一句话,朕如今待阿妤的好里,没有算计。不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当真会迫不得已拿苏家问罪,朕也会保全她。”.

    苏妤终是没有进殿、也没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发地在宫道上走着,思量着皇帝方才的解释有几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传了话来,可见他彻查苏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没有否认。

    可他方才的话……听来也是句句可信。

    近来他确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仅是让六宫都看出了她得宠,许多细节上的体贴甚至让她有些惊讶,如是做戏,这戏做得也未免太费神了些。

    她时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时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生怕她误会。

    堂堂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她虽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这样,却觉得这不会是皇帝的算计。

    他那么恨苏家,即便是算计,也不会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态的算计。何况相处时常常只有他二人,父亲根本无从知道这些细节,他又怎么可能是为做给父亲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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