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长久了,皇帝总能觉察得出来这样的疏远。二人本又确是一个不肯主动说、一个不敢主动问,若不是让苏澈叛逃的事把皇帝的话激了出来,他们估计就要一直蒙在鼓里,为这事计较一辈子,其实都冤得很。

    “窦家……”沈晔斟酌着,想着自己对窦家的种种了解,旋是又蹙眉道,“左相做事,素来是谨慎的,也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便是为了把女儿推上后位,何至于用这么……急躁的手段?当街诛杀、直接挑拨陛下和云敏妃娘娘,他对佳瑜夫人封后的事未免也太没把握……”顿了一顿,沈晔起身一揖,“陛下恕臣冒昧,陛下您……待佳瑜夫人……很不好么?”

    若不是一碗水端得太不平,何至于?

    “咳……”一声尴尬地干咳,皇帝不自然地扫了沈晔一眼,不知怎么跟他说这个实情。苏妤都听得奇怪了,想了想说:“并没有。陛下待六宫……都挺好的。”

    “……是。”皇帝应得很敷衍。他总不能告诉沈晔,自己当时迎娶佳瑜夫人进宫只是因为六礼已经过了两步、退婚不得,实际过了这么些时日都没有过敦伦之好。

    传出去不是成了个大笑话……

    心知这事足够逼得窦家不按常理办事,索性不同沈晔多做解释,只道:“旁的原因朕隐约知道些。你和苏澈先去查着,十之八|九就是窦家。”

    若不是,便是还有另一方势力从后宫到前朝都在、他们却都疏忽了。

    “诺。”二人欠身应下。苏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边喝着一边琢磨着。这事当然要好好去查,眼下他却更是关心长姐与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放心不下,又不好去问。

    抬眼间,正见皇帝执著给苏妤夹了菜搁进她面前的碟子里,苏妤微微一笑,这样的相处看上去正常极了。

    .

    娴妃次日一早就去了绮黎宫,连长秋宫的晨省都没去。一见苏妤便急问:“如何?昨晚被陛下的脸色吓坏了……听闻后来还传了沈大人和苏公子?”

    “是。”苏妤点了点头,“也没什么。陛下和我说了好多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娴妃微讶,遂打量着她的神色道,“那你现在如何?”

    苏妤手里正打着一只平安结,听言手中一滞,想了想轻轻道:“我能如何?好好作我的嫔妃便是了……从前只觉陛下对苏家打压太过,其实其中的好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呵……”略有疲乏地一笑,苏妤又说,“哦……我父亲的死和陛下应是也没什么关系。”

    恹恹的神色,分明是晚上没有睡好。

    昨晚听说的事,太多了,让她一时甚至难以接受。晚上躺在皇帝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的睡容好久。这个人……

    她因为苏家的事怨了他那么多年,在他真心实意待她好的时候都难以信他。如今却突然听闻了这么多条大罪,还有父亲的真实死因。

    苏妤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又暗自庆幸这层窗户纸到底是戳破了。

    她小心地往他身边凑了一凑,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他睡得安稳,便从枕下摸了那桃木手钏出来,想搁到他枕边去,明日他一并拿走便是。

    那件事里,虽是迫他重查温氏为主,却也有她因为父亲的死对他存怨的算计。今日方知这般算计不该有,趁早作罢为宜。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搭过手来捉了她的手腕,迷迷糊糊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陛下……”苏妤手里犹握着那手钏,带着几分怯意说,“这手钏……陛下拿回去吧……”

    “什么?”贺兰子珩睁开眼,看了看她紧握在手的东西。

    “温氏没有鸣冤……没有闹鬼。”苏妤低言道,“是臣妾做的……臣妾知道有隐情,想这样把窦家牵出来……”

    她默了一默,皇帝凝视着她问:“说得这么明白,不怕朕怪你了?”

    “是臣妾的不是……”苏妤听得出皇帝没有怪她的意思,这话倒也真心实意。娴妃都看不下去这样的算计了,便是皇帝当真不悦了,也是她自己的错。

    皇帝一笑,拿了那手钏过来,搁到一旁复又转回身来,揽着她道:“罢了,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过。那事……也怨朕没主动告诉你,才成了旁人的计。”

    “臣妾想回家看看……”苏妤说。皇帝轻怔,她又道,“回去给父亲磕个头、上柱香,以后苏家如何,臣妾便不多想了……苏澈能安心做事便做、如是也要如父亲那般权欲熏心……谁也帮不了他。”

    这是……想开了么?皇帝有些错愕,没想到在听罢那些话后,苏妤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陛下不必这么惊讶……”苏妤苦苦一哂,“陛下说得是,这么活着太累。臣妾一直哪一边也不愿放下,因为觉得苏家罪不至此,总想着许还有出路……如今父亲去了,臣妾放得下放不下都已如此,苏澈……如今看事情比臣妾还要明白些。”

    在皇帝仍有讶异的目光下,苏妤也有些心虚:“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

    目下娴妃的神色,比皇帝还要讶异些:“你……你就这么都说了?”

    苏妤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嗯。”

    “……”所谓“豁然开朗”……就是这意思?

    ☆、108

    除夕夜,辉晟殿照旧一场宫宴,苏妤则在德容殿中安心坐月子。红色的线绳在手中翻来覆去,打成精巧的平安结。

    今年,自然而然地少了一个——父亲去了。

    仍是叫人将舅舅与舅母的送去了辉晟殿、苏澈和姑母的挂去树上,余下的那一枚,也还是自己悄悄收着,思来想去要不要给他。

    已有太多的麻烦是因为二人皆不肯说而出的,自那晚之后,苏妤觉得纵使他是皇帝、她怕言多必失,可这么加着隐瞒也实不是法子。

    打从心底想慢慢地将事情告诉他。如是他当真全都不在意,日后她也可大松口气,也许有朝一日连自己重获一世的事都可告诉他。

    .

    齐眉大长公主在宫宴散之前就来了她绮黎宫探望,入殿便见苏妤随意地躺在榻上,凝视着手里的平安结正发呆。信步走过去,大长公主猛地伸手一夺,见手里的东西突然没了,苏妤才反应过来。

    “舅母……”有些讪讪地要起身见礼,大长公主无所谓地一拦她,手中把玩着那枚平安结在她榻边坐下,淡笑道:“年年除夕如此,你不给他,打来有什么用?”

    苏妤颌首不言,大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又说:“陛下把这阵子的事都跟我说了。”

    苏妤咬了咬唇,轻言道:“舅母……我想放下苏家。”

    “我知道。”齐眉大长公主点点头,长缓了口气道,“苏家这些年让你挣扎太多,放下也好。”凝睇她的神色半晌,又道,“你是不是还是在和陛下的相处上……有些犹豫?”

    “是。”苏妤点头认了,讷讷道,“我知道陛下待我好,也想信他,可……从前的事太多了。从最初开始想,婚后的那阵子他待我同样极好,后来也是说翻脸便翻脸……想着这个我便觉得自己赌不起再试一次。”

    就如同一朝被蛇咬便会十年怕井绳,都说君心难测,不知有几个敢把心交付给皇帝的。

    齐眉大长公主沉吟着,觉得她这种胆怯也在情理之中。思量片刻,缓言道:“这话……早两个月我都不能拿来劝你。如今和你们刚成婚时到底不一样了,你父亲去了,你和陛下这死结,没了。”

    .

    宫宴散时已很晚,贺兰子珩仍是去了绮黎宫。和先前两年一样,入了宫门便见枝头平安结,在宫灯幽暗的映照下,能看出比之前少了一个。抬头瞧了瞧就不再多说什么,提步往德容殿去。

    “陛下大安。”苏妤端端一福,觉得皇帝伸过来扶她的手凉凉的,便道:“折枝,快上热茶来。”

    皇帝听得一声嗤笑,浑不在意地进了殿去,四下看了看回过头来问她:“姑母呢?”

    “……走了。”苏妤回道,“说舅舅还等着她一同回去,便没多留。”

    皇帝“哦”了一声,接过折枝递上的茶啜了一口。苏妤走过去,踌躇着要如何开口,便闷闷地站在皇帝身侧。

    贺兰子珩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端着茶盏的手滞住,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陛下……”苏妤鼓足了勇气才发出点声响,“外面那平安结……”

    “嗯……”皇帝不由得朝殿外看了一眼,遂道,“朕看见了。”

    想起方才见着少了一个,以为她要说什么关于她父亲的事,一时觉得很是紧张。

    “臣妾……”苏妤不知该怎么说了。脸上微微发了热,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半天。最终一叹放弃,什么都没说,从袖中取了那最后一枚平安结出来,递到他面前。

    “你……”贺兰子珩陡有一愕,看着那平安结眼眸一亮,很是怔了一怔才拿过来,赞了句,“很漂亮。”

    “陛下喜欢就好……”苏妤心情平缓了些,微微一笑。

    皇帝低头把那平安结坠在了绦上,苏妤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整理着,皇帝笑说:“去年见了时就想问你,有朕的没有……今年可算是有了。”

    正理着流苏穗子的手一滞,听得苏妤低低说:“其实……年年都有。”

    “……”又是件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的事,所幸只是件小事。

    .

    二人一起进了寝殿,皇帝扫了眼床榻,轻一笑便猛将她抱了起来,至了榻边才把她搁下。

    “陛下……”苏妤惊慌不已,连忙躲去了里面。皇帝睨着她笑道:“知道你还没出月子,安心躺着,说说话,可好?”遂自顾自地也躺下了,又说,“就怕失手伤了你,朕今晚可是一口酒都没敢喝。”

    苏妤放了心,慢慢凑到他身边,皇帝凝视着她,微笑道:“嗯……刚才是朕央姑母来跟你说说的。”

    “……猜到了。”苏妤一颌首,觉得皇帝这般神情,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说。

    “早在佳瑜夫人进宫的时候,朕便跟姑母明言过要好好待你……她估计也没信多少。”皇帝哑笑着顿了一顿,续道,“那天跟你说起苏家的事,其实还有件事……朕一时没敢说。”

    “什么?”苏妤黛眉浅蹙,显得有些许不安。

    皇帝的手指自她眉间划过,笑言道:“朕先把话说清楚了,今天告诉你了这事可不是要找苏家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苏家的事朕断不会怪到你身上去。”

    “陛下请说……”苏妤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皇帝微斟酌了一番言辞,避开了她的视线,枕着手望着床梁道:“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宫正司其实早查出来了。”

    苏妤心下一紧。心知皇帝有意给她洗清这罪名,如今查出来了却不说,不知结果是什么。

    “确是和你无关。”皇帝说着笑得无奈,“却是你苏家做的。”

    猛抽一口凉气。苏妤怔了许久,仍有些不可置信:“父亲……”

    皇帝沉然点头:“是。”

    .

    顷刻间,便无可抑制地哭了出来,哭得皇帝手足无措。将她搂进怀里,哭笑不得地劝着她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了……不用哭这么厉害吧?你父亲做得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

    那满心的委屈根本止不住。皇帝不知道,在她最难的那两年里,最初还能见到她的姑母纪苏氏的。她不止一次地和纪苏氏哭诉过,她没有害那孩子,皇帝却无论如何不肯信她。

    纪苏氏待她一直很好,她相信这些话姑母是和父亲说过的,父亲却没解释过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实际上是苏家做的。就让她这么活在无尽的委屈和不甘中,两年有余,若是皇帝没有突然转了性,她便要那样过一辈子——且她也凿凿实实地那样过了一辈子,直到自尽。

    是以此时,觉得那两年过得可悲可笑。因为不知实情,她满心期盼着,也许总有一日,事情还会水落石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殊不知待得“水落石出”,竟是这样的答案。还不如早早让她知道实情,她便不会再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期待,即便是心灰意冷,活得也比那时自在些。

    她那两年多的执著与不甘算是什么?

    父亲……早就彻头彻尾拿她当个弃子看了么?

    .

    贺兰子珩无法体会她这心绪,只怕她如此不管不顾地哭会哭坏了身子。温声劝了半天,苏妤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起身子缓了一缓,信手擦了把眼泪,干笑了一声说:“盼了这许久……原还是本就该背着的罪名。”

    彼时她是太子妃,她的家族害了妾室的孩子,这便是她脱不了的罪,无可厚非。

    “阿妤……你不必这么想。”皇帝犹自倚着,默了一默,道“一直没让宫正司说,就是因为此事一旦说了,在旁人眼里,你便决计脱不开干系。但旁人怎么看是一回事,朕知道此事加到你头上太冤。”沉沉一叹,皇帝又续道,“所以这事……你知道、朕知道,便罢了。朕不怪你就是。”

    “怪不得楚氏恨了臣妾那么多年……”苏妤哑哑地说,“臣妾还觉得是她冥顽不灵,任臣妾、任陛下怎么解释都没用。这般看来……她倒是对的。”

    “来。”皇帝揽过她,又徐徐笑说,“事情分开说。楚氏那般记恨你或可不论对错,但她在想下毒害你到底是她的不是。你如是为此反觉对她有愧,便没有必要了。”

    “嗯……”苏妤点了点头,伏在皇帝心口上,心思复杂已极。

    “这事,朕也会把实情告诉苏澈,你们心中都有个数,省得再胡乱去猜。”皇帝一笑又说,“朕让苏澈在锦都多留了些时日,你回去省亲时也好有个人陪着。”

    一瞬间简直不想回去给父亲上这柱香了。因父亲的野心,她受尽厌恶苦了两年有余,父亲却对此毫不做解释,明明知道她心中过得多么挣扎煎熬却半句实情也不透给她。

    低头看着她面色黯淡,贺兰子珩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而道:“别琢磨着不回去。”

    苏妤一愣。

    “你父亲有罪归有罪,要治罪是朕这皇帝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只是为谢他养育之恩,你也得去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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