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想拂了母亲的心意,况且现在也确实需要这么个东西,不然恐怕是挨不到圣上赐下毒酒的那天了。
    好在……文渊侯府和公主府都没受他牵连。
    敛湘又取出些隔潮的皮子铺在地上——可惜这却是没办法给大少爷留下的——大长公主干脆便也席地而坐,跟她一起把盒子里准备好的一碟碟小食都隔栏送进去,里边甚至还有一小壶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玉冰烧。
    苏怀瑾一一接过,勉强将一块笋片放入口中便撂下了筷子,他现在着实没什么胃口,虽然摆在面前的都是平时喜欢吃的东西,可心里烦闷,却简直连一点都吃不下去。
    永宁看他的样子,突然出声道:“你父……侯爷……他、他原是想来看你的。”
    “您不必如此,”苏怀瑾苦笑一声,给自己倒了一小盅酒,“父亲定深恨我有辱家风,这次闹出这么多麻烦,确是我的过错。”
    “那怎么能怪你,”大长公主恨恨地拧起了帕子,“周澜那小畜生……”
    苏怀瑾出声阻住了她:“母亲。”
    牢房里一时间静下来,过了片刻,苏怀瑾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
    他身上隐隐作痛,前日刚来时受下的鞭伤虽有所愈合,在这缺衣少药的天牢中到底没有得到良好的诊治,不少伤口都红肿发烫——现在都引得整个身体烫起来了,头脑都昏昏沉沉的不慎清醒。
    他可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当年苏家公子世无双的名头不说京城,便是在整个天下也可说晓得的,他苏凤洲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年方十五便连中两元,再加上出身高门贵第和那副出得门去便掷果盈车的俊颜,早在殿试之前,大周第一才子的奉承便时常有人挂在嘴边,文渊侯府的门槛一时都快被踏破了,都说大少爷前程似锦,怕将是有周以来头一份连中大三 | 元的文曲星。
    其实在大周的官场上,一般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不会让自家参加科举的子侄得到过高的名次,有些高官甚至会嘱咐同僚将孩子排名后压——便是怕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大周文人厉害得紧,连皇帝都要怕,在这读书人一双双眼睛都死盯着的科举当中,没有不怕传出来徇私舞弊污名的官员。
    一不小心,怕是连本人的仕途都会受到影响。
    偏偏他苏怀瑾高调得厉害——这也是有原因的,苏老爷字年轻时中状元起便是名声远播的才子,而到长子开始启蒙,更自小神童的赞誉便没断过。苏怀瑾年十二取字参加院试,便连中县、府、道小三元,一时间才名为人所津津乐道,传遍天下。
    结果天有不测风云,文渊侯夫人、侯府两位嫡少爷的生身之母柳氏突然间去世了。
    苏公子恪尽孝道,需得守孝三年,大家虽然有点儿惋惜,却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反正他年纪还小的很,就算等三年之后,正常的同龄人也还在为童生试努力呢。
    不出所有人预料,苏怀瑾的诗词文章在这三年当中一直孜孜不倦地刷着存在感,且极为明显地在经过沉淀后更上一阶,堪称大家风范。
    到了苏公子十五岁解禁,继续一路头名及第及到会元,多年来听他事迹的文人墨客已经被这个小怪胎打击到麻木了,大家都翘首盼着殿试,没人想过会出什么意外,“苏六首”的名头,甚至早早被好事者传到了江湖中去。
    要知道,文力鼎盛对整个国家的文人来说都是吉兆,若真能出个实打实的六首,那便说明当今文曲星庇佑,是国运昌隆的好兆头。
    偏偏大家都这么激动起来,觉得这位相府公子不中状元那才简直是有人徇私舞弊,甚至都买好鞭炮准备庆祝了,宫里头那位小皇帝却一如既往地懂不了文人墨客那点子曲折情怀,殿试上见了光风霁月的“苏五首”很是惊艳,一句“卿有状元之才,却更宜探花之雅”的调笑,御笔一挥,生生将大学士们定好的名次掉了个个儿。
    于是神话戛然而止,本该注定载入史册的佳话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掐断,以一个看起来甚至是轻浮到荒谬的理由。
    这简直就好像给饿了自己三天早就心心念念吃一顿大餐,连残局都准备好了的老饕们生生喂下去一口热翔。
    然而给最得罪不得的笔杆子们强行喂翔的皇帝陛下浑然不觉,看着一众老臣们难看的脸色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刚刚亲政不久的小皇帝急于彰显自己的权力,却选了一个不甚巧妙的时刻,最后弄巧成拙。
    ——就像苏怀瑾的人生,总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以那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然而当时刚满束发之龄便探花及第的苏怀瑾并没有想那么多,虽与旷古烁今的六首名头擦肩而过,但除了惋惜之外,他倒也并不觉有多难过——那些君君臣臣的论调从小便被他爹和永宁公主不断灌输,所谓君无戏言,皇帝的决策,自不是他有资格质疑的。
    抱着这样心态的苏探花在琼林宴之后高高兴兴进了翰林院,就在那儿,他遇到了那个后来毁了他一生的劫数——当今天子最亲近的皇兄,安王周澜。
    第2章 浮生悔一梦(2)
    苏怀瑾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将大长公主带来的每样小菜都尝了一尝,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令这位“母亲”伤心。
    永宁一开始还尚能忍住,到后来便不由攥着帕子只望着他落泪,倒让苏怀瑾十分无奈,只得放了筷子劝她,倒忽然间有种身份倒置的荒谬感,令他在如此境地当中竟有些啼笑皆非。
    “事情怎就到了如今这一步,”长公主到底还是个坚强的女子,很快止住了抽噎,可如今接连打击,也让她无心再在这寂然无人的地方多作掩饰,坐在牢门外神色恹恹,修饰精美的面容一时间都似老了几岁,“还有苏郎……侯爷,忒也无情。”
    苏怀瑾抿了抿唇,心知该为父亲开脱几句,却忽然感到疲倦,只抬手又饮下一杯酒。
    苏则向来不喜欢他,他也是知道的。
    说起文渊侯府那一家子,当年也委实是一笔翻不清搅不明的烂账。
    文渊侯苏则堪称是天下寒门士子之中成功的典范——寒窗苦读十数载,三次落第,一朝得中便是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甚至与微服出宫的长公主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几乎板上钉钉便要鱼跃龙门,成就一番佳话。
    可就像许多年近而立方才得中的青年才俊一样,苏则当年状元及第的时候,家里也已经有曾许诺白头偕老的妻子了。
    苏则和发妻柳氏是患难之交,甚至那些年全靠岳家接济他才有盘缠上京赶考,自恃文人傲骨的他自然做不出谎称无妻以搏驸马之位的事情来。
    当然,这和大周朝驸马地位并不高也并非没有关系。
    可骄傲的长公主就是一头栽到了这个文采风流的男人身上,身为当朝皇帝最小的妹妹,她最后竟然说服皇室赐了苏则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爵,同意自己以平妻之礼下嫁,长公主府外另起一座文渊侯府,两府相并,自己与被接来京城的柳氏姐妹相称。
    当年不少文人大赞长公主深明大义,外加钦羡新科状元无边艳福,可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永宁的笑话。
    长公主为人艳烈鲜明,作为女子可说张扬得很,并不是太讨恪守礼节的命妇们欢心。
    ——不然她也做不出微服出宫跟个男人私定终身的事儿来。
    金榜题名外加洞房花烛的苏状元自然风光无限,既全了名声,又得了实惠,还没费半分力地捞了个侯爷当,这简直是话本中都不常有的桥段。
    有些人就是这么好命,谁让人家有才华又长得帅,羡慕不来。
    这时候,柳氏所生的一对双生子才都不到三岁。
    儿子们怀上的时候,正值苏则上次落第,满腔有志不得舒的愤懑,便给孩子取名“怀瑾”“若瑜”,取“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以抒胸臆,及至后来登科,一来名字已然上了族谱,二来从另一方面看,这名字寓意也不错,便没再大费周章去改。
    柳氏出身商户,读过些书,是个传统型温婉贤淑的女子,突然来了繁华的京城,连手脚都不知何处去放,更别说得知丈夫迎娶新妇,还是当朝长公主那样金尊玉贵的身份,一时间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委屈,还得遵照父母嘱咐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竟是病倒了。
    这一下,苏家可热闹起来了。
    苏则还是很喜欢柳氏的,他们成婚十年相濡以沫,共同育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再加上柳氏和永宁出身相差过大,永宁又是那样一副不肯吃亏的性子,他自然便会疑心是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永宁仗着身份给自己发妻吃了挂落。
    苏状元自许深情重义,且婚后总觉低了新婚妻子一头,愈发不喜永宁的强势张扬,便更是愈发疏远了这个妻子,只整天陪着柳氏风花雪月,连长公主府的门都不想去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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