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伐石抱着季三昧,走得步伐稳健一往无前,就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张躲在树后悄悄窥伺着的脸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烟瘾再犯就让你吸这个。
    三妹:……唔~这个烟还好啊,就是有点烫嘴。
    ☆、第26章 螽斯(十五)
    罗李氏, 也即罗家夫人李环,盯着季三昧已有好几日光景了。
    他在那四个怪人中年纪最小, 也最爱独自行动, 常孤身一人在沂水亭里剥莲蓬、赏山水, 并试图把自己化入美景之中,十足是个安静漂亮的孩子, 他只会在面对那位沈姓法师时摆出一副爱娇腻人的样子,其他时候,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易料理和哄骗的。
    李环默默观察了他数日, 终于选择在某个夕阳近黄昏的时分,踏入了沂水亭内。
    季三昧临水而照, 神色自若, 李环走近几步, 才彻底看清季三昧样貌,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那日她提桶怒泼“季三昧”时, 血气沸腾, 根本没注意到被她殃及的池鱼相貌几何。现在静下心来,靠近细看, 李环发现他着实是个天资目美、恼人情思的小孩儿,让人禁不住去想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长相。
    季三昧似乎察觉有人前来, 扭头一望,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恭敬地施下一礼:“夫人好。”
    小孩子乖巧懂事、一板一眼的情状总是格外惹人怜爱, 李环嫁与罗员外时,罗员外已是花甲之年,自然不可能再得一子半女,所以她看到季三昧这般守礼恭谨,心中就额外生了几分温柔:“荷香招虫,你要小心蚊虫叮咬。”
    季三昧笑笑,撸起了袖子,李环嗅到了一丝清爽的香气。
    季三昧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亲手为我荼了防虫的药水,不妨事的。”
    李环为他天真的笑颜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了一点弧度:“那日我提水乱泼,是不是吓到你了?”
    季三昧摇了摇头,诚恳道:“若夫人真的对长安哥哥恨入骨髓,不会只拿水来泼,会直接拿刀来的。”
    李环笑了,这孩子倒是耿直有趣得很。
    “你那位长安哥哥……”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晓得吗?”
    那天,李环先后遭遇了彬彬有礼耍流氓的王传灯和哭闹搅局的季三昧,把她给忽悠瘸了,自觉是认错了人,可她回了宅院,几番斟酌,觉得不可能认错,想隔日再去寻那位叫做“长安”的小哥问个究竟,鬼车却偏偏在夜间大闹了许家宅邸,她第二日再去拜访时,许员外告知她,长安法师和另一位法师去追寻鬼车的踪迹了,不知何时方归。
    无法,李环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了季三昧身上。
    为防季三昧听不懂自己的问题,她又在言语中强调了一句:“……八年前。”
    季三昧大方地将自己剥好的莲子分给了李环一把,言笑晏晏:“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等李环失望,他就继续道:“但是长安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故事,我也不晓得您说的‘八年前’是哪一个故事呢。”
    李环刚刚产生了跌入深谷的绝望感,又接住了季三昧抛来的救命绳索,心里一阵激动,正欲把八年前的事端娓娓道来,季三昧却打断了他,口吻温和,眼神澄澈:“夫人为何不去问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知道更多呢。”
    李环咽喉轻滚几下,一张檀口里衔着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奈、悲痛,再度张口时,她把这些情绪统统强行吞咽进肚,但是语音里仍带着一丝不甘的怨气:“问他是没有用的。他与季三昧是一窝沆瀣的蛇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季三昧果然如她所料,露出了受惊和疑惑的小表情,叼住了下唇,蓬松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将他的瞳仁衬托得愈加纯净:“夫人……”
    李环脾气本就泼辣,对季三昧的怨气又经年累月地被她闷在体内,像是一块豆腐,暗自发酵,生出一朵朵**的蘑菇状霉菌,现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口,即使知道是错,她又如何能收得住。
    八年前的沂州城还未具备城市的雏形,此地名唤沂水村,人杰地灵,却有些与世隔绝。
    在一个将水汽全部蒸烤殆尽的夏日正午,螽斯伏在发蔫的草丛间,斯文秀气地叫唤着,还未出嫁的李环和姐姐李柔采桑归来,准备用这一垛桑叶喂饱那些长势正好的肥胖夏蚕。
    就在此时,田埂那头奔来了一道身影,身影被烈日灼烤出层层暗色的重影,似乎在燃烧,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救……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李环和李柔面面相觑,姐姐见来人是个孤身男子,怕惹闲话,踟蹰不前,李环却没那么多顾忌,弃了筐就大步走去,行至田埂另一头,饶是她早就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一个缥色衣裳的青年倒在埂边,双眼蒙着白布,两团猩红色从布内沁出,仿佛有两穹深渊埋伏其中。
    青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了头来,牵出了一个笑容来:“……有烟吗?”
    李柔李环姐妹把青年带回了家中,给了他一把烟草,给了水擦洗净身,又找来了贴身的衣服,给了他饭和药。
    而在李环不知道的地方,李柔把自己的心也给了他。
    青年名为季三昧,还未摘下眼上白布时,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无俦,已经叫人心头打鼓,等到一除下白布,擦去眼角的污血和积垢之后,姐妹两人都呆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季三昧靠在软榻上笑问:“我好看吗?”
    此人的舌头利害至极,三言两语就融入了姐妹两人之间,但在她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时,他的嘴就自动自发地上了一把锁,只会视情况释放出只言片语。
    李柔问他为何流落至此,他答:“我来寻人。”
    李柔问他所寻何人,他答:“他已经走了。”
    李柔问他为何不跟过去,他答:“没力气,跟不过去了。”
    李柔问他家在何方,要不要送一封信给他的家人,他答:“不必了。”
    李柔问他眼睛出了什么事,他答:“没办法,它自己瞎了。”
    李环觉得此人甚是没谱,怀疑他是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几个月前,临亭那边的战事才停,云羊正在四处围剿妖道,妖物四处流窜,横行无忌,谁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
    但李柔却坚持收留了他。
    季三昧在床上躺了两日,精神好了些,拜托李柔带他出去走走,李柔拗不过他,便带着他去沂水放舟摇橹,季三昧在船头坐乏了,摸到了李柔身边,说自己有些技痒,想摇一摇橹试试看。
    李柔依他所言,把船桨给他,本来不指望他一个盲眼人能将船划出去,没想到季三昧竟划得有模有样,但没摇两下,他就开始出虚汗,掌心也湿成了一团。
    李柔自然站起,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船桨,季三昧却一个托举,将一只舟形摇橹举过了水面。
    ……桨头上静静卧着一朵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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