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下了雪络皮鞭,迎空抖了个响尾鞭花,裹着熊皮的盖飞无奈翻了个白眼,咕哝道:“熊王叫大白,我就叫小白,取名可真是难听。”

    聂向晚抿唇呼哨一下,熊王舍弃了雪车,慢慢走回她身边。她干脆骑在鞍座上,带着三头小熊离去。阿吟走在最后,颤抖个不停。其余的白熊看着他们,也慢慢地跟随了过去。

    十只熊转眼消失在雪霰里。

    远处的龙舟上,仆祝带愚蒙侍从下拜,呼天叫地道:“灵熊显恩,保佑北理长生久安!”蒙撒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哼道:“那赶熊的小童还是本国师的食客,回去后,知道对皇后怎么说了么?”

    仆从点头:“知道,知道,一定要提国师的功劳!”

    回程之中,聂无忧带了一列雪犬车来接聂向晚,问道:“事成了么?”聂向晚点头,驱散白熊。他递过毛毯,叫她围住身子。她接过毯子裹住了阿吟,不断软语安抚受惊的阿吟。

    聂无忧轻轻一叹,转过脸看着前方雪原。

    熊王跟在了车后,不愿离去。

    聂向晚跳下车,从袖里扯出一条貂绒锦绸带,挽住了熊王的脖颈,拍着它的耳朵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一行人收拾妥当快速驰向石城。聂无忧坐在车前,替聂向晚挡住了风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打赢边境那几仗?”

    聂向晚缩在毛毡车罩里,冷得流鼻涕。“苍屏镇那条战线上,封少卿紧守着不动,任由阎家嫡派出兵攻占北理边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聂无忧想了想,道:“叶沉渊有意让阎家出头?”

    “是的。”聂向晚摸了摸上嘴唇,发现鼻水已经冻成冰凌,“阎家势大,在朝政上已经牵制了叶沉渊的决策,叶沉渊早有除去阎家的心意,只不过他擅长‘捧杀’之计,不容易让人看出目的。”

    聂无忧了然,盖飞却不懂话里的意思,担忧石城军首战失利。

    聂向晚耐心说道:“封少卿领太子谕令,不会发兵救援阎派,只会死守后方。阎派先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北理三郡,后面一定会冒进。叶沉渊以提升阎妃为饵,迫使阎家建立功勋。阎家第二子已死在连城,只剩下长子阎北山能够出战。那阎北山享乐多年,为人专横,哪里听得进副将的劝?这会儿他已经将军队迁徙到边郡,等着北理民众向他投降呢。”

    盖飞笑道:“原来是草包将军。哈哈,太好了,我去打他。”

    众人下了雪犬车,阿吟仍然跟在了聂向晚的身后。聂向晚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他又受了义父的怂恿,有奇巧话要说。她不理他,径直走进屋。

    阿吟尾随进门,讷讷道:“小童……那个太子沉渊……真的有这么坏吗?”

    “阿吟说的‘坏’是指什么?”

    “捧杀……”阿吟结巴道,“我爹爹说了,只要沾到‘杀’字的,就不是好事情。”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咕咚咕咚饮下,不说话。他拉拉她的袖子,她只好拍拍身旁,唤他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阿吟点头。

    聂向晚说道:“太子府里有一个昭容娘娘,心肠有些坏。太子想除去她,就先放给她一些权力,唤她去查李若水公主落水的案子。当时案发时,只有我、女官容娘还有公主在场,我没有作案的嫌疑,昭容要找出元凶,便打死了女官容娘。那一天,太子去皇宫处理政事所用的时间特别长,到天晚之后才回来,听我告状,就叫掖庭令罗列罪状惩治了昭容……”

    阿吟晕沉沉走回大屋,张初义迎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傻小子,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阿吟嚷道:“爹爹老要我去试探姐姐的口风,怎么不自己去?”

    张初义咧嘴笑道:“你姐姐只对你说真心话,爹爹每回去,她都劝爹爹喝茶,堵住爹爹的嘴。”

    阿吟道:“爹爹为什么总是关心姐姐嫁去哪里?前两天也要我撮合姐姐和聂公子。”

    张初义拢袖笑道:“你姐姐嫁定后,我才能做国丈呀。”

    阿吟冲上去捶打整天嬉闹玩笑的爹爹,热闹的空气充盈了满屋。

    ☆、104再见

    夏末秋初,北理国风沙缓缓吹着,送来了宫廷内皇后的诏令:擢大国师蒙撒为神武大都督,统领边境十四郡军政,抵御华朝入侵。粮草自备,无督军及后援。

    十四郡已失落三郡,形成一道半弧围困在北理边境,内中三个缺口对应华朝的三条战线,正被阎家军层层推进。

    蒙撒发旗命石城一万人前来迎战,双方列阵于山原,摆开了喧闹气势。

    山原两侧夹道断壁,中间低出一块平地,左右均有狭隘关口,阵阵烟尘滚荡而出,遮蔽了天日。右列,阎家长子阎北山的裨将韩闯打头阵,自带苏州四万人马,当道而立,对着左列的蒙撒军嘲笑。

    苏州军马本来出自前连城镇都尉阎海军营,多安定,少征战,军士的警惕心有所下降。今日对阵北理国师驰列的邪教军,更让他们大开眼界——只见前方跑出千名白袍高帽的仆祝,手持绣彩雪熊、金凤及獬豸旗,列成十排,如一块银砖铺在关口。队列缝隙处,鼓声响彻,人影晃荡,突又趟地滚出皮衣革裤的巫觋,用彩羽插发,金砂涂面,踏着鼓乐舞蹈。

    阎家军哄笑:“蒙撒白衣教闻名不如见面,听说做做法就能让敌人屁滚尿流!”

    牛角呜呜吹响,象鼓咚咚敲着,巫祝队列中央徐徐让出一辆四马华盖车,架前设置了一道祭台,身着礼服的蒙撒正站在车上。他扬起双袖,举手向天,口中喃喃念道:“神灵万赦,天地顺时,破——”

    蒙撒举着剑朝韩闯阵营一指,一道焰彩呼啸而出,砰地炸开散成花团,巫觋闻令舞得更欢,手持桃木面具,吼吼着向前。他们习仿熊族游乐,两两一队摔跤角逐,已经走到了平地正中。阎家军笑得开怀,甚至有人从马上掉下来。韩闯身为大将,最先察觉异样,拈弓搭箭,火速射向蒙撒面门。

    华盖车右侧立着雪衣毡帽的聂向晚。她甩开驯熊所用的皮鞭,卷下那支箭羽,恭声道:“国师施法已灵验,请随小童入关避敌。”

    蒙撒忙不迭地调转车头退向关内,聂向晚重击马臀,将蒙撒华车送远,返身冲进仆祝旗队。

    右列,韩闯大声喊道:“众军听令,速速上马迎敌!”阎家军整顿阵型,发动轻骑冲将过来。位于平地中央的千名巫觋突然也有动作,齐齐抛出桃木面具,一大片黑红木片如同潮水泛滥开来,落地,砰砰砰炸出火光,顿时点燃了一道火线。

    阎家军前锋马匹稍受惊,扬蹄嘶鸣。

    伪装在巫觋队列中,冲在最前的盖飞呼喝道:“上链刀!破马阵!”他当先取下腰间缠绕的精铁链子,就地一滚,将顶端的弯刀削着地面丢出去。身后的少年团听令,齐齐放开铁链飞刀,雪片一般扑向轻骑军马腿。

    马匹先受惊,正在扬蹄时,后腿已被削落,纷纷嘶鸣倒地。前锋的骑阵一旦打乱,阎家军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正在惊呼间,关口的巫祝旗队快步跑开,露出了风沙漫天的山道。

    一彪骑军虎狼般扑出,为首者涂饰金砂彩羽,遮掩了容貌,只看得见冰冷的双眼。石城军练兵半载,尾随在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聂向晚护着仆祝旗队从两侧撤离,朗声道:“国师有令,杀十人者进一阶,为甲兵!”她轻轻跃起,攀附住山藤,如灵猿翻上断壁,站在石块上组织仆祝垂绳救援底下的少年团。

    少年团冲在最前,有所损伤,盖飞号令随众涌向谷底,扑身而上,抓住断壁垂下的藤蔓绳索。他抿唇呼哨一下,仆祝举起事先预置好的山石、投枪砸向跟进的阎家军,在喧闹战场上替少年团争取到了一些逃生的时间。阎家军紧追不舍,砍断绳蔓,谢照带石城胡兵及时赶到,抑制住了前头的攻击。

    翻上山的聂向晚及盖飞抓紧机会拉少年团子弟上来,底下的战场完全交付给了谢照。

    谢照扣缰驰进,挺起雪亮长枪直取韩闯咽喉,黑金战铠紧束全身,只露出鬼魅般的容颜。韩闯遇上他的冰凉双眸,微微一怔,银枪如疾电飞来,无论怎么躲避,都不离他的面目一分。

    韩闯急低头,后颈已被扎破,鲜血直流。

    谢照将韩闯挑下马,再搠一枪,直取他心脏,立时斩杀了阎家军主将。

    骑兵惊呼起来:“鬼面郎君杀死了韩将军!”一边纵马围困谢照,另有大批兵士朝后逃逸。

    座下战马嘶鸣一声,双腿骨折倒地,谢照飞身下马,挑动长枪迎战十数骑兵,刺、扎、扑、拨,动作翩若游龙。四处只见寒星点点,亮光皪皪,银枪上下若舞梨花,如飘瑞雪,只要沾到一丝清寒的光影,骑兵莫不是尸首两离。

    战局外的石城胡兵大声呼好,直追阎家军。

    仅仅两刻钟,谷口战役中蒙撒一方完胜阎家军,杀敌一万,活捉万数人。溃逃的两万阎军直奔边境第四郡——沙台。

    沙台郡顾名思义,孤城立于沙原之上,无护城河,前面对着一截矮山,翻过去步行三十里,便到了蒙撒驻军的地盘。沙台背后旖旎拖开五十里山道,遥遥对着封少卿驻扎的苍屏镇。

    阎北山留在沙台里,以为援军在后可高枕无忧,已到巳时,还不见酒醒。小校冲进军衙,拖长声音道:“报——韩闯将军战死,余众退回本郡!”

    阎北山惊得翻起身,随便抹了把脸,急冲冲跑向城头,衣甲都未穿戴整齐。他拉过一名逃兵,问清战场上的具体事发经过,发恨砸下马鞭,说道:“北理兵向来是软蹄子,害怕打仗,你们怎么还能输掉谷口战?”

    兵士战战兢兢回答:“他们的大国师会做妖法,挥了挥旗,就跑出一队鬼军,十分地厉害……”

    阎北山一脚蹬落小兵下城头,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蒙老怪那是唬人的把戏,也能把你们给镇住!”正在他回头布置郡县内的守军重操兵甲出战时,前方矮山风沙滚滚,跑出一团黑白交杂的人影。

    当先千名白衣高帽的仆祝高举彩旗,列成十方长队,随后,又有八百皮衣彩面的巫觋滚地而出,手持弯曲梨木,咚咚咚敲响象鼓,应声踏乐而舞。

    城头逃兵眼直了,大声叫道:“元帅,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阎北山眯眼看了一会,摸摸小胡子,道:“取长弓来!”

    兵士递过弓箭,阎北山运力于臂,拈弓射了一箭。走在最前的盖飞迎风一跃,咬住了箭矢,腾空翻越一圈,带领伪装成巫觋的少年团变幻队列,跳起更为高昂的祭祀舞蹈。

    见识过此等阵势的阎家军高叫:“元帅小心,随后他们就要丢飞刀了!”

    可是等了一会,巫觋少年团只是举木举鼓跳舞,未见任何动静。

    阎北山查看他们只是区区两千人,把手一招,喝令道:“随我迎敌,后退者立斩!”

    城门轰然洞开,堪堪整装的三万骑兵,并上两万逃兵,一起潮水般涌向正前,密密匝匝铺满了荒道。巫觋团中响起尖利哨声,众多少年子弟腾空后翻,如攀越水涧的猿猴,霎时退向了矮山。巫祝旗帜最先撤离,在风沙中影影绰绰地露出头脸,引得阎北山一路追赶。

    阎北山咬牙怒骂道:“这是一支诱敌队伍,大家不要怕,我们人多!”又振臂高呼:“太子军令如山,不许我们败仗,赶紧冲上去!”

    巫祝队翻身上马,倒拖彩旗,掀起阵阵风沙。胡马腿长,脚程便利,始终比阎北山的队伍快一步。盖飞带子弟翻山越岭,退出众人视线。

    两方人跑出数里开外,巫祝骑兵齐齐跳下马,甩下了彩旗。一丈高的旗帜如山屏一般阻碍了阎北山军队的视线,风动处,猎猎作响。阎北山追了半晌,迎上千名调头来的彩旗骑兵,精神猛一振发,喝令众军压上。

    彩旗排开处,谢照带一万石城军正稳稳候着。他们并没有骑马,只是在沙尘中绑上了皮靠,脚底踩着蒲扇大的皮掌。阎北山并不明白此种阵仗的意思,但是石城军一直在乌干湖冰面驾车来去,早就练就了滑冰划水的技巧——巫祝队引诱阎家军进这块沙地,便于石城军滑沙攻击。

    谢照双手反持弯刀站在最前,朗声道:“杀!”

    万数人扑过去,急抢阎家军马腿。阎家军陷落沙坑中,苦不堪言,只要滚落下马,便成了石城军刀下冤魂。一时之间,沙地洒满大片鲜血,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阎北山带兵冒进,遭遇蒙撒麾下的奇军,再次落得惨败。

    战局后,盖飞偕同盖行远散兵赶来,成为前后夹击之势,狠狠攻向阎家军阵尾。聂向晚说服蒙撒,派出两万北理民众团,呼天抢地赶来,在声势上又压住阎北山一筹。阎北山越战越心惊,带亲信逃走。

    沙台一役降下硝烟,蒙撒白领战绩,笑得合不拢嘴。

    谢照清点部众,见损伤不大,放下心来。盖行远断后,盖飞跑来跑去翻查战利品,将马鞍马镫长弓等物挂满身,呼喝着少年团子弟清扫战场。

    三万人徐徐走回沙台,树蒙撒彩绣灵熊金凤旗帜在城头,向华朝人清示了地盘。谢照依循聂向晚的提议,开始闭城坚守。盖行远拿到蒙撒的令旗及文书做路引,翻越山岭,避开战线,组织难民散兵转运粮食入沙台。

    一日之内阎家六万骑兵被歼灭,一万人被俘虏,雪崩般的溃败战情传遍整个北理边境。如果以沙台作为分界,那么南北两方各驰出数匹流星马,分别向朝廷送出邸报,详细称述此事。

    苍屏镇的封少卿放出鹰隼,鹰隼振翅疾飞,足带黑金脚环,比邸报先一步抵达汴陵太子府。

    云杏殿寂静无声,暖阁外花果累累,娇红锦葵长满植披,朵朵绽放华彩。窗前的青苔又深了一层,可能是无人踩踏的缘故;檐下的纱囊也风干了,迎风渗出淡淡清香。每当日暮夕照时,叶沉渊只要有空闲,就会坐在雕窗前,代替谢开言看着满园的花朵。

    锦桌上陈列着一座木刻小马车,拖车的糯米缩成一团,在编花小竹篮里静静睡着了。

    花双蝶守候在殿外,石阶前的玉簪花丛里,突然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梳着小辫的王潼湲笑道:“花总管,殿下还在里面呀?”

    花双蝶轻声道:“嘘,别那么大声。”

    王潼湲撅了撅嘴,花容在玉簪之后更加俏丽。“我去叫殿下出来,那满园的花儿,殿下都没看厌烦吗?”

    花双蝶轻轻一叹:“王小姐千万不可造次。”

    王潼湲揉了揉衣衫角,垂头想了一会,突然一阵风冲了进去,令花双蝶阻挡不及。

    暖阁内纹丝不动坐着叶沉渊,夕阳辉彩撒在鬓发之上,染出一片霜白,刺痛了王潼湲的眼睛。“殿下——”她轻轻走近,咬唇道,“这座宫殿,真的困住殿下了么?”

    ☆、105、提议 ...

    雕窗外百花灿漫,如同王潼湲的笑颜,迎风落下数枚粉清玉莹的花瓣,径直扑在叶沉渊衣襟上,他看也不看,只是坐着,静默成雕塑,夏去秋来,他留给整个太子府的背影永远是这么冷漠。

    王潼湲环顾四周,暖阁内一切如故,不沾一丝尘垢。云杏殿据说是最好的居所,自从失去了主人之后,便对外封存起来。她曾经好奇地走入过一次,被花总管依照府规责罚,心头免不了存了些委屈。本来,她便是大总管贾抱朴亲自接入府里的红人儿,怕掉了身阶,贾抱朴连忙指派她做殿下的近侍女官,跟随在花总管之后学习宫廷内诸事。来了数月,她没见到殿下笑过一次,倒是听闻了不少关于太子妃的传闻。这座云杏殿在传闻中像是一处神奇的桃花源,引得她观望、流连,她只想着再走近一些,打破那些惨淡的往事,若能让殿下笑开怀,那也是她最乐于见成的心愿。

    王潼湲咬咬唇说道:“我的娘亲会百般才艺,曾教给我南翎国的巫祝之舞,还有那些动听的小调,以前我只唱过歌儿,今天就让我给殿下跳段舞吧。”

    叶沉渊没有说话,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花朵。他听过很多南翎的歌曲,最熟悉的自然还是《灯笼曲》,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吹出那种欢乐婉转的调子。王潼湲学过音律,未被严苛教导,亦不能领悟《灯笼曲》的精髓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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