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主错愕至极,半天没有合拢嘴。

    聂向晚与馆主签书立约,耳边听到馆主叹了一句:“这倒是公子没有想到的。”她依然不以为意,收拾好随身所带的物品,走向香茗阁。

    叶沉渊正端坐在桌案后,神色恬淡,看着两名精致妆容的美人跪在毛毯上演示古法煎茶。白瓷瓯、红炉炭、麴尘碎、花沫沸,一切茶道如前人所品鉴的那样,阁子里充盈着清香。

    聂向晚走到一旁侍立,低声道:“公子看也看了,乐也乐了,随我回去吧。”

    叶沉渊抬头看她一眼:“如此风雅之事,却被你说得粗俗不堪。”转眼不再看她。

    聂向晚笑道:“我已替你寻了一处宅子,配置了诸多美人,回去再看,想必风味更加高雅。”

    叶沉渊端坐不动,聂向晚细心看了看美人煎茶的步骤,啧啧嘴说道:“水汤沸腾,需先加少量砂糖调和味道……错了!我是说挑入食盐,不是砂糖……姑娘你拿着竹夹搅动下水涡,别站着不动……又错了!茶汤奔涛溅沫之时,要舀回一勺沸水,飘散汤花浮沫香气……”

    最终,叶沉渊被聂向晚吵得没法,只能拂袖而起,先离开了阁子。聂向晚路过侍茶的美人身边时,仔细端详着其中一名的面容,恍然觉得眼熟。她跟在叶沉渊身后下了楼梯,费力思索一下,认出那人便是曾入宫进献脂粉的胭脂婆。

    原来这里是谢颜先前传递消息的地方。

    看出翠怡坊的隐秘后,聂向晚没有声张什么,一路猜想叶沉渊来此地的目的,不小心撞到他的后背上。她抬头看到他已经站在马车旁,却不上去,问道:“怎么了?”

    叶沉渊看着她蹭红的鼻尖,扬手指了指北端巍峨的万象楼,说道:“我想登楼。”

    聂向晚摸摸鼻子,哂道:“这兵荒马乱的,殿下还有闲情去登楼。别说我们进不了宫,就是进了宫,也接近不了重兵把守的万象楼。”

    叶沉渊神色淡淡,道:“聂无忧派兵镇守万象楼,怕是有登顶祭告天地的气势。”

    聂向晚将话岔开:“殿下上车吧,我送殿下回去。”

    叶沉渊依然把话说完:“汴陵锁星楼、越州乌衣台、伊阙万象楼是三处最高的地方,登顶之后,才能领略别人体会不到的壮阔之景。我走上乌衣台一千级石阶时,谢族已经残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赶到乌衣台,使你的族人,使乌衣台免于战火。”

    听到谢族覆灭往事,聂向晚脸色阴沉了不少。“哦?以殿下之见,该又如何让谢族免受战火摧残?”她反唇相讥,“全线攻打南翎的人,不就是殿下吗?”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别生气,听我说完。”

    聂向晚抿嘴退后两步,眉色带了些不耐的冷意。叶沉渊如影子一般赶上,又贴在她的身旁。“我若是当朝国君,只会修书给你的君主,命他臣服于华朝,削减各方面礼制,做华朝的子民。”

    “这样就能避免争战,保全谢族?”

    “我只要你。”叶沉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向晚的眉眼,无知无觉地说着,“没有你的南翎,对我来说,只是一座空城,留不留它无关紧要。”

    聂向晚掀唇冷笑:“依照殿下这般说辞,若我在南翎,殿下就不会发兵打过来?”

    叶沉渊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既然我的作用如此重要,那我好好守住北理,殿下也必然不会发兵吧?”

    看她横眉冷目的模样,叶沉渊却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你将我的话带回给北理皇帝,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聂向晚陪着叶沉渊游玩半日,言谈之间尽量不涉及要事,就是知道他避重就轻的心性。她很是懊恼多费了唇舌,当即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推上车,扬声吩咐车夫:“送公子回府。”

    ☆、商议

    未时一刻,聂向晚走回北理皇宫。此时,街道秩序井然,军营大门沉寂,不见匆忙行走的人影。两营禁军合为谢照骑兵营后,调出四队骁骑士兵,分别巡逻皇宫四院,掌一方平安。聂无忧派出嫡系人马守护商秋院及万象楼,与院外巡逻的谢照兵力相对峙,还未起冲突。

    皇帝就居住在商秋院内,由聂无忧作陪。谢照统领一切军务,安顿各处,使偌大的皇城平息动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除去昨晚兵谏的那场骚乱,深宫内的一切事宜如常进行。

    昨晚,谢照带兵冲过无极门,敲开皇帝寝宫大门,将聂无忧隔绝在外,向他的父王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由他统领军权,二是由驸马监国。

    皇帝先是请出宫中伺候过谢照母妃的老人,核查了谢照皇子身份无误后,再昏沉沉地靠在床榻上思索很久,才问出关键的一句:“立谁为太子?”

    谢照兵革未除,抬手行过礼,却不答话。皇帝拿眼看住他,心里也有掂量。虽然痼疾缠身,手中又没兵力,但,皇帝的头脑是清醒的。

    大皇子已死,储君位置悬空,皇嗣中只留下了谢照和李若水。北理向来没有传位于女的传统,先前萧皇后想称帝,遭到朝臣死谏和反抗,便是教训。眼前只有谢照能够继任为太子,可是谢照看似对储位无意,只推出了聂无忧监国的主张。

    皇帝见谢照不答,又说:“栉风沐雨,亲冒锋矢,平定战乱,你立下如此战功,理应立为太子,为何在储位面前,你反而回避了?”

    谢照淡淡道:“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并非是冲着父王的王位而来。”

    “为了何人而来?难道说……是你的母妃?”

    谢照不答。皇帝只觉一阵阵脑痛袭来,皱眉问道:““那你又为何统摄了军权?将军权交给父王,不是更好么?”

    谢照淡然一笑:“手握重兵才能对驸马形成威胁,倘若他不足以成事,我便杀了他,再继位为太子,也不晚。”

    皇帝叹口气:“何必如此麻烦——”

    “父王有所不知。”谢照看着皇帝惊愕的眼睛,截口说道,“无论我做任何事,都不能让她伤心。我既然答应过她,帮助驸马起势,便不能失信于她。”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看着谢照朗然的面容,在安神香气缭绕的寝宫内,心智突然清明了起来。“朕又成了傀儡国君么?唔……这个王位竟然要让给驸马……实在是让朕想不到。”他叹口气,说道,“驸马终究不是国君良选,你若是有心,便利索些,将他杀掉,朕传位给你,才算甘心。”

    谢照依然不答应,服侍皇帝睡下,唤进宫人小心伺候着,离开了寝宫。寝宫外,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聂无忧领右卫将军之职,带领一千人马来防守内宫,却不想被谢照骑军隔绝在皇帝寝宫外。那一千人马齐齐拔剑,就待冲进寝宫。好在聂无忧的眼力要深远些,他看了看四周的兵力布置,就笑着说:“都不要惊慌,二殿下深夜回宫,想必是有些紧要话给陛下说,我们留在外面,等待二殿下出来便是。”他一招手,命令自己的人堵住了商秋院大门。

    谢照出来后,走到一身兵戎的聂无忧身前,淡淡说道:“驸马大可放心,我向来遵守承诺,余下之事,一切按照先前的盟约来做。”

    聂无忧伸手握住谢照左臂,拉他走开几丈远避开众人耳目,做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他面上笑得轻松,嘴里却低声说着:“谢郎说话顶天立地,我一向信服。只是有一点,谢郎做出决策前,需要知会谢叔。这深宫兵乱,谢郎独大,很难让我放心。谢郎若是真心助我,可分出一半兵力给阿驻,让他代我镇守内廷,免我后顾之忧。”

    谢照沉吟一下,借口说道:“谢叔是盟约主持人,依他心意,当是全力辅助驸马。既然这样,那便等谢叔来宫廷,我先与他商议,再给驸马答复。”

    聂无忧不敢逼得太急,点头应好。

    一场深宫危机就此化解。

    谢照回母妃故宫梳洗,除去甲革,换上轻便长袍。他仔细闻过周身再也没有一丝血腥气,才小心佩戴好香囊,提上食盒走向特使别院。

    院落冷清,聂向晚寝居大门落锁,不见主人身影。

    谢照将食盒放置在石桌上,坐了下来。不多久,面色不怿的聂向晚走了进来。

    “你去了哪里?”

    聂向晚正低头想着心事,突然听到一道冷淡的嗓音,连忙敛了脸色看过去,谢照着玄色衣袍,正徐徐站起。他的领口及袖角,翻出一片繁复的金丝藻绣,衣饰精美无比,衬出皇子风仪。

    “皇宫生乱,我送卓公子出宫躲避。”聂向晚简短答道。

    “为什么不将他扣下来做人质?迫使边境的华朝退兵?”

    聂向晚不答,谢照也不催,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她想了又想,抬头说道:“卓公子对我有恩,不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刻,我下不了手去抓他。”

    “怕不尽然如此。”谢照不动声色地说。

    聂向晚走到谢照跟前,看着他的眼睛,神色依然镇定。她不想落入被盘问的境地,便有意岔开话,问道:“谢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谢照没说话,拿开食盒盖子,取出几碟精致的小菜及糕点。他给她一一摆上金丝虾球、香蒿糕片、酱汁鲷鱼等食物,还摸出一个温热的小酒壶,一并放在石桌上。一时之间,南翎国特有的菜色风味又回到她眼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了这些。”谢照温和说着,又摆上烫过的筷子。

    聂向晚看着桌上酒壶有些迟疑:“我不喝酒。”

    谢照淡淡道:“我知道,这壶里装的是桂花茶。”

    聂向晚提壶斟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满颊留香。她忙碌许久,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食,当下也不犹豫,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谢照看着她,眼带笑意。

    “你不吃么?”聂向晚的嘴里包了两个虾球一片糕,左右鼓动着,语声显得含糊。

    谢照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

    聂向晚大快朵颐了一番后,眉眼舒畅不少,谢照看着她只是笑,仿似满足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掌厨者。

    侍从走进院子收拾好食盒,谢照替聂向晚斟茶。聂向晚拿着茶杯迟迟未喝,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开口,才能不伤及谢照的颜面,并打听到诸多事实。

    谢照看她安静下来,便淡淡说道:“不用觉得为难,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

    聂向晚放下茶杯,紧紧瞅着谢照,说道:“谢郎把持兵权,与我们先前的商议并不一致。公子心惧,担忧谢郎有取而代之之意,我极力劝告公子,谢郎断然不会这样做,因为在谢叔面前,我曾问过谢郎,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谢郎当时应我,完成谢叔心意之后,就此不过问世事——不知谢郎是否还记得?”

    谢照应道:“记得。”

    “既然记得,为什么又要把持兵权惊吓公子?”

    谢照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被烟雾笼罩的殿宇飞檐轮廓,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不需要惊吓任何人,因为我反抗的,是整座北理宫廷。”

    聂向晚决计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看着谢照凛然的背影怔了怔。

    谢照没转身,只是清冷地站着,但是他的话,却字字句句撞在聂向晚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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