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道:“哟,姑娘,行家呀!我们良乡也是京畿重镇,天子脚下的好吃的都让你点了!”
    火铃揉了揉眼睛,“可拉倒吧,你们京畿这一片就没什么能吃的东西,良乡吧,还不错,有点海鲜,结果都被你们瞎糟蹋了,我说你们跟岭南人学学行不行?”
    小二倒没觉得自己吃得不行,也不敢多嘴,铛啷啷下楼叫菜去了。
    赤书焕道:“火铃,怎么这么不高兴?要不要我带你回蜀山?”
    众所周知,陆僭是带着那头白鹿回蜀山的,白鹿和火铃这个龙鳞精是一对儿,被谈崩了的师徒两人这么分开,火铃不生气才有鬼。
    没想到火铃一愣,“没有啊!想什么呢?我跟四歌又不是你们这些短命的凡人,百八十年就是一觉的功夫,等你们死了我们再见面也没什么啊。”
    赤书焕修道一生,还没个十几岁的小妖精通透,听出了一头自惭形秽的冷汗,“吃菜吃菜。”
    司空斛随便吃了点,擦擦嘴,从赤书焕钱袋里抠出两块银子交给小二,问道:“听说近来良乡不太平。”
    小二擦了擦纹银,塞进腰带,四顾一下,悄声回答:“是不太平,都说是有鬼,尤其是王员外家,噫!惨的呀!”
    赤书焕猜出他是什么打算,想必是钱确实不够花,要干点副业,降妖除魔杀鬼,顺便赚点钱。
    他低头吃面,呼噜噜咽面条,含糊道:“这行你没经验,我跟你一同去。”
    赤书焕和司空斛一路走一路打听王员外。
    良乡是天子脚下行宫所在,富户人家本来就多,不过再狂傲的穿貂之辈,见了这位王员外也得几十步之外就老老实实行礼。
    员外这官不大,但王员外这个员外做得格外憋屈一些,动人一些。
    王员外大名王海臣,八十六岁寿终正寝。
    人如其名,王海臣这一生从无名门客扶摇直上九万里成为帝师丞相,又飞流直下三千尺变成良乡员外,堪称波澜壮阔。
    王海臣早年间并不被先帝器重,一直是小皇子的陪读先生。先帝的朝堂兄友弟恭,并无太多倾轧,何况小皇子并不是太子,性子又快快活活,不大愿意涉足朝政。
    不知是王海臣野心大,还是小皇子披羊皮做狼,还是情势逼人——总之,就这么一个不想上墙的小祖宗,王海臣却有本事一手扶着他覆手翻云,成了当今天子。
    再后来,王海臣跟蜕变成了笑面虎的小皇帝配合无间,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收服了岭南的融天神教海盗军团,以盗为军,将东海列岛群海收回版图之中。
    小皇帝千秋霸业成,官拜二品大员的王海臣却仕途飞流直下三千尺,直接被踹到京畿港口良乡,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员外,可见伴君如伴虎。
    三四十年倏忽而过,昔日帝师就这样困居良乡,直到人死灯灭,还不得安生——王员外死后停棺王府正厅,然而这棺材却不好命,次次都是过一夜后便烂朽得刺鼻难闻,还长出无数不堪入目的藤蔓青苔狗蘑菇。
    棺材烂得不足为外人道,躺在其中的王员外却鲜活如生。
    王员外生前最后一夜做了个梦,梦里留下四句话。
    “犯斧钺处三点金,赦罪建祠平清名。焚香遥告麾下鬼,剑戟过之风雨平。”
    “三点金”是渔民海盗的黑话,指的是良乡港外的三块险恶礁石。这打油诗的意思是要王员外的家人去良乡港外打捞一下什么罪犯遗骨,并重建清白,还要给这群孤魂野鬼立个祠庙!
    赤书焕道:“要立祠庙,是有求于人,但这手段——是强鬼所为。”
    王员外的独女很有气魄,直觉这群恶鬼无理取闹,何况这七言绝句打油诗简直狗屁不通,一看就是真有鬼,所以死活不肯立什么祠庙。
    棺材罢了,坏了就换,再坏再换,反正王大小姐不差钱,有的是功夫死磕。
    门外朔风呼啸,门里也是一片冷冰。王大小姐日日在正厅外拉着花梨木太师椅翘腿一坐,坐看人和鬼谁能恶得过谁。
    奈何王大小姐倒插门的夫君胆小如鼠,偷偷摸摸从路边捡来了舌灿莲花的赤书焕和闭嘴深沉的司空斛,礼待上宾,把两位捉鬼大仙安排在东厢房。
    赤书焕趴在床上让使女捶背,“妹妹,稍微往下点,哎,对了。你叫翠云?闹鬼还魂什么的,你害怕吗?”
    翠云掩了掩口,“我家老爷生前行端坐正,我不怕的。”
    司空斛笔直笔直地坐在桌边,摊开纸笔,活还没干,先发一会呆,仿佛还是孩子脾气。
    这孩子长得好,个子高腿长,从背影看去肩宽腰窄,其实已经是个大人。
    赤书焕推开翠云的手,坐起身来喝了口茶。
    “小司空,十九师叔也不清楚你跟大师兄到底……到底是有什么嫌隙。但是有几句话,该讲还是要讲。大师兄有大师兄的苦衷,不管他做什么,你别怪他。”
    司空斛落笔的手腕一顿,生生在纸面上划开一道肖似陆僭笔迹的屋漏痕。
    赤书焕道:“这些年魔界不振,还是因为十几年前那一战,掌门重创了魔尊。”
    “那一战听来轻巧,实则掌门赴战之时,全蜀山都抱着必死之心。师父走前,师娘说:‘你是蜀山的天。你要是回不来,天就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没人知道蒙云中回不回得来,陆僭蒙青童赤书焕等人还都是孩子,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蒙云中信手揉一揉陆僭的发顶,对华金说:“那就要有劳你,让僭儿长成堪为补天的栋梁。”
    赤书焕突然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说起来,你师父也是很有意思,重点跟别人永远不一样。掌门走后,他问了师娘一个问题。你猜他问的是什么?”
    司空斛道:“他问,为什么偏偏是他?”
    以命补天,陆僭不是不愿意,那么小的孩子对此还没什么概念。
    但看司空斛的求学态度就知道,陆僭此人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问的的确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赤书焕敛去笑意,慢慢地说:“没错。师娘告诉他,因为我醉心炼丹,因为大师姐毕竟是女孩子,只有他上智过人,法气清良,是天降云泽,必将担当大任。没有人有资格舍弃和浪费自己的天命,天道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陆僭和蒙青童、赤书焕生来一样,都是快活自在的年轻人。
    但在堪当大任的细碎语句中沉浮半生,“我”与“众生”终于自然而然地生出分野。
    陆僭在漫长的暗示中长成如今的样子,就算带着司空斛远走十八年,心底里始终都有一片空地留给蜀山和蜀山撑起的三界——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一片隔绝黑暗暴虐的天,而且他确实是。
    司空斛笔尖顺下去,沿着那道屋漏痕挑起勾画,气定神闲地说:“我明白了。”
    这次轮到赤书焕一愣,“明白什么了你?”
    司空斛说:“我不怪师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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