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萧慎就起床更衣沐浴,洗掉了昨日那一身酒气,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绸缎袍衫,梳洗停当后推门穿过正厅,走到屋外院中。

    住了两世的宅子,这院中的草木都似有了情,时值晚春,院子里种的四季海棠正盛开,红彤彤的喜笑颜开,房前屋后的老槐树此时也是嫩芽始发,一派生机盎然。

    萧慎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春日晴空,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找到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院子另一头,宋秋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嫁衣,上身穿着一件白绫衫,底下配了一件素雅的长裙衬着海棠的红别有一番画中的意境。

    萧慎走近了一点,他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她,只用余光匆匆一瞥注意到她今日梳做妇人头,脸上尽管未施粉黛却也落落大方。宋秋荻的长相虽不比绝色佳人但也是眉眼秀丽,再加上她久居深宫为女官养成的端庄举止,此刻站在哪里竟隐隐有几分深宅大院当家主母的仪态。

    萧慎暗压下某些恼人的念头,他背着手,面朝院门,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说话。宋秋荻像是和他想到一处似的,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言,这二人就这样一个假装视而不见,一个目光灼灼却同样缄默不语。

    又僵持了一会儿,萧慎已然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终于沉不住气抬腿迈出自家院落,直走到街上也没回头看一眼。离开宋秋荻的视线后,他一边重获自由一般松口气,一边又暗自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失望什么。

    他抬了抬头,春日浮云正当空,天上还时不时有鸽子群飞过,这正是他熟悉的京城的春,无论这片大地上有什么疾苦悲痛,春色会带着它的暖意降临人间,消融冻在冰里的人。

    又走几步,到了什刹海岸边上,这里到晚上才正当时,各色小吃瓜果摊子摆满了整个北岸。白天来那就只有河边刚长出嫩枝的柳树合着春风向行人打着招呼了。又有几个未到学龄的稚童霸占了白玉石小桥,在上面抖着空竹,发出“嗡嗡”的响声。萧慎站定看了一会儿,想着这空竹定是初五开市从厂甸买的,他小时候在宫里时也见有王孙公子玩过,却不知是不是特意定制的了。

    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嘴角上扬,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活过来了,心中也痛快了一些。

    既然他真的重来一世,那自然要去哪个地方看看。招呼了一辆马车,直奔东安门北的东厂所在。

    东厂衙门值班的掌事许茂才一看自家厂督身着便服驾到忙不迭地从里面出来迎接。心中暗暗吃惊,本以为萧慎大婚怎么也得告几天假,结果这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厂公,您昨儿刚大婚,不趁着歇几天?万岁爷给了假罢?”

    萧慎看了一眼许茂才,只淡淡的道:“公事要紧。”

    “厂公也莫要太操劳,万岁爷体恤您,您也得多心疼自个儿。现下国泰民安,京城更是风平浪静,厂里也没什么事儿,平时那些体察民情、奏报市价之类的事都有小的们盯着,厂公您大可放心,多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许茂才虽是明着讨好但语气倒也不乏关心。

    萧慎笑笑:“就你话多”。这衙门是他上辈子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经历死劫再回来这里故地重游感油然而生,他抬头见衙门上悬一匾额,上书“朝廷心腹”不经在心中冷笑。

    上辈子无数次顶着这四个字进进出出他都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想法,此番再看到却只觉异常讽刺刺眼,暗暗在后面加上“大患”两个字。历来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得以善终者少,被惩处的厂公远比真正谋逆的反贼都多,不是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若说上辈子萧慎还有那么一点报效朝廷之心,这辈子可是半点都不剩了。

    萧慎抬脚进了衙门里面,却没去他在厂里的直房,而是转向西边进了一个祠堂。祠堂不大,里面供着东厂历代掌印的职名牌位,祠堂上方有书曰“百世流芳”。萧慎嗤笑,心道:“怕是遗臭万年罢。历来史书皆是文官所写,文官笔下能写出他们这些人什么好来?即便是天家也不过对奴才们说阉就阉,说杀就杀,哪有半分为人臣子的礼遇可言?在这里假惺惺地供奉牌坊不知给谁看。”心中愤慨不已,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里。又想:“不知我上辈子死后这里是不是还留着牌位?”这念头刚转过被凌迟的记忆瞬间浮上,让萧慎忍不住浑身打颤,极力克制才压制下来。

    他目光停在一处牌位上面,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孟缘督”叁个字鎏金大字,旁边又有小字“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掌印提督东厂”,另有掌厂时间。

    萧慎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去这块牌位上的灰尘,心中怅然无比。刚入宫那会儿萧慎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幸运,他因为长相俊秀人也聪明机灵甫一入宫就被选入内书堂读书,还被记到了当时的东厂督主孟缘督的名下,一时不知让多少和他同期的小内侍羡慕不已,内书堂读书又有当朝第一权珰做靠山,必是前途无量。

    孟缘督才学极高,前任首辅徐世清评价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是身份使然功名必不在他这个昔日状元之下。这孟督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手楷书颇有大家风范,尤擅音律,不仅琴艺出神入化还曾整理修订古今名谱加以刊印。更有一身惊人武艺不知师承何人。

    萧慎跟着他读书、学琴、习武,将他的本事和风度学了十之有八,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号的孟缘督。

    只有一点学不来,那就是孟缘督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如果说萧慎这个厂督当的处处掣肘,被司礼监两位祖宗牢牢压制住,时常感到憋闷不已,孟缘督在任时可是真正的权倾一时,谏官们给他起了个大逆不道的绰号叫“立皇帝”,可谓诛心。他二人在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唯一的相似只有掌厂时的年纪都不大。

    后来又有了另一个相似,那就是下场都不好。

    叱咤风云的孟督主居然心甘情愿地为时任左都御史秦渊然扛下勾结江湖叛党的大罪,原因只为了秦御史的女儿。此事令满朝文武愕然震惊,谁也没想到狡诈多智的孟缘督最后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成为庆文一朝流传至今的大笑话。

    庆文帝念旧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判为发配海南净军。临走前萧慎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此时的孟缘督身带重枷,形容清瘦憔悴,没了往日的神采,但依然态度沉稳,那双眼睛更是如电如炬,没有半分颓废。他要他万事小心,又叮嘱他莫要心急,对他说道:“既然皇上能够念及旧情饶我不死,你与圣上有一夜“师生之谊”更是非同寻常,来日必会提携于你,好好保重,隐忍一时。”

    萧慎当时那里听的进去,明明已经十四、五岁年纪却仍是大哭不止,在他心目中孟缘督早已如父兄一般,此番分离便是今生不能相见了。后来听说孟督主在去海南的路上失踪了,也有传闻死在半路,上辈子萧慎也曾暗中打探却一无所获,只得失望作罢。

    孟缘督倒台后萧慎着实过了一阵任人欺负的日子。他本身就不是怯懦隐忍的脾气,又从高处摔下来,哪里肯老老实实忍气吞声,故而被人整治是家常便饭。那段日子他一边思念着孟缘督,一边也暗自怨恨,像是孤儿怨恨抛弃他的父母那样。直到有一天圣上真的想起来他,先是提到了司礼监典簿的位置,而后步步高升一路监丞、少监扶摇直上,后又派去南京出外差,回来后立即升任秉笔,他此时才方知孟缘督当初所料不假。

    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对着虔诚地拜了又拜,不管孟督主此刻身在何处他希望他能保佑自己这一世平安顺利。

    出了祠堂他心中的怨懑也减轻了不少,想通可能这便是他命该如此,而能够重来一世也定是命运有所安排。他原本是个不信命的,如今自己身上发生的离奇之事却由不得他不去敬畏鬼神了。

    出了东厂衙门,叫了两个小厮随行,出门上了马车直奔琉璃厂。此刻时辰还早,萧慎不想回到府上,一想到宋秋荻就令他脑仁儿生疼,他师父若是知道他两辈子都为女人所伤恐怕也只有摇头苦笑。孟缘督几乎是万能的,除了生孩子,而这一节便是他们作为宦官的原罪了。这本是极不堪的事,可萧慎却从中品出点幽默的意味,又想起上辈子大婚当晚宋秋荻为了羞辱他说的话就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都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心疯了。

    车行至琉璃厂,这里从前朝起就是京城文玩古董的集中地。萧慎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里,在一处门前停下,只见门上一招牌上书“黄钟自乘”,两边又有“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这里便是京城斫琴名家路式所在了。

    路老板年纪已过半百,头发花白,见他来略感惊讶,一拱手道“泊远!好久未见,快请进!”忙吩咐伙计看茶。

    路氏处在辟巷,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有叁开间门面,后面还有一个小四合院,在琉璃厂里算是大铺子了,这里既制琴又收藏古琴古董。

    “上次那张琴可还满意?”待萧慎坐定后路老板问道。

    萧慎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点头道:“你路师傅出手必不是凡品,式样臻妙,音色细腻清脆,我师父曾说过“大晋朝两大斫琴世家,南樊氏,北路氏,南吕兄更是能不落窠臼,推陈出新,当是当世第一斫琴大家!”,此言不虚。”

    那路南吕捻须笑道:“那是孟督主抬爱,老夫实在愧不敢当。”神色却很是得意。

    “先生不必过谦,泊远自幼跟着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目光如炬。”顿了一下,正色道:“我今日来是想托路师傅再替我斫一琴。”

    “什么琴?”

    “我曾听师父说南海有一小岛,上有一种木,名叫伽陀罗,纹如银屑,坚硬如石,有工斫用此木作琴,据说声音极为清亮劲挺,不知先生是否见过?”萧慎问道。

    路南吕笑了:“我当是什么,自古制琴选琴材以轻、松、脆、滑为四善,故而朽而不腐的桐木最佳,木性褪尽,琴声激扬,这硬木制琴着实令人费解。当年你师父他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这伽陀罗木可制琴,便央告我一试,我被他磨得烦了便应了下来……”

    “那琴呢?”萧慎赶紧问道。

    “我只答应制,这材料可得他自己预备送过来,我可没地方找什么伽陀罗,这世上硬木虽多,但这伽陀罗却是闻所未闻,至于南海小岛那就更是不知何处了。”路南吕笑着说。

    “我有次见师父得来一木,据说就是出于南海岛上,怎么没给先生送去吗?”

    路南吕哈哈大笑:“那木头倒是托人送过来了,结果我一看哪里是什么伽陀罗,无非是拿普通的硬木煮沸后注铅假冒的。说起此事,孟督主何等聪明绝顶,竟然也有被奸商伎俩瞒过的时候,想来是太过心急之故。”

    “那世上便真没有此木了吗?”萧慎问道。

    路南吕微微一笑:“你这好奇求知之心倒是和孟督主一样。后来孟督主也知被骗,那奸商却从来四海为家,早早出海去了,哪里寻得到?只得作罢。不过他倒还是不死心,和我说定要有朝一日亲自出海寻访那海岛。”说到这里路南吕面露遗憾:“只可惜后来……”他摇摇头却不再说下去。

    萧慎自然知他所指,他的下场原比恩师更惨十倍不止,却不知上辈子认得他的人心中都如何想。又想:“那琴是师父一个心愿,自己能重活一世不妨趁机将他老人家的心愿了了,却也不知该何处寻那木材。”

    又寒暄了几句,杯中茶水早已饮尽,这才告辞离去。这边已经是晌午,萧慎和随行小厮随便找了个食肆用了午膳,又在琉璃厂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下午,转眼日头就偏西了,便决定打道回府。

    此时的什刹海北岸却是正热闹。街上妇人叁五成群,红衣腻粉,莺莺燕燕,嬉笑着结伴杨柳岸,身后跟着各自的仆从小厮,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妻妾。也有几双男女比肩而行,眉目带情,很是恩爱非常。男男女女人不断,街市喧闹趋之若鹜,伴着水果摊小贩们那各具特色的声声吆喝声,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烟火气息。这还不是盛夏鼎盛的光景,一入夏那更是热闹非凡。

    萧慎找了个茶棚坐定,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一处杂耍。这杂技不甚高明,他上辈子对这些玩意儿也瞧不上眼,此刻却是看得饶有趣味,都没注意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

    “萧慎……”

    他自然听得出这两辈子与他纠缠不清的声音,他并不看她,也不答话,宋秋荻像是和他耗上了,就像是早上那样,互相都不再言语。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萧慎才不情愿地转头,道:“你怎么出来了?”

    宋秋荻晏晏一笑,挨着他坐下,低声道:“怎么督公希望妾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也不必……”

    茶棚里添茶的小厮拿着茶壶过来,见萧慎旁边多了一个人便问二人是否一起,萧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之后便继续专注于杂耍魔术表演,假装对身边人视而不见,实际想的却是身旁人在霞光映射中着实清丽脱俗,不知是否施了淡粉的缘故,看着腮凝新荔,肤若琼脂,晶莹剔透,不知怎地让他一下就想到了下个季节才上市的小白杏。

    宋秋荻是个比他更沉得住气的,这二人就这么无言坐着,桌上的茶水添了又添,直到棚外杂耍的收了摊位,萧慎一起身,扔下茶钱,说了一句:“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踱回府去,随行小厮丫鬟皆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身后的欢声笑语在身后隐去,明亮暖人的街市灯火也渐行渐远,仿佛坠入另一个无声静谧的世界。黑暗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太平盛世,另一端却是宋秋荻与萧慎二人共同的无间修罗,他们身处其中,不知何去何从。

    待终于回到萧府各怀心事的众人才纷纷松了一口气。萧慎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厅卧房,并未注意到宋秋荻在院中望着他的方向驻足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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