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来太史阑潜移默化的教育,让他心里有一点隐约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冲突,他给不出答案。

    “给你说个故事,我来的那个地方,”太史阑干巴巴地道,“也有这样的事,某些恶人,俘虏了小孩,或者蛊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体炸弹,用以对敌人造成杀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恶,是以极端手段造成无辜伤亡的恶。”

    “那这样的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这件事,看表面你只能看见残忍,但我却看见决心和勇气——不顾一切为朋友报仇的勇气;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即使明知将要遭受非议,也要做到自己必须做的事的勇气。”

    一直偏头,撑臂看窗外风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颤。

    眼角觑到她,她并没有看他,只垂头谆谆教着那个孩子,她这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满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见知音的满足。

    是茫茫黄沙无止境里看见绿洲的满足。

    是一片空寂无落处的雪中看见一朵梅花娇艳的满足。

    这种满足,连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没有给他,多少年共进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侧,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开始学会永远微笑,一直温和,然而他的心,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寻觅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终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旧事,而始终荒漠了的那一处心田,今日终于遇见细雨甘霖,无声复苏。

    这一霎理解的光辉,将内心深处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生。

    “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应以手段论英雄。”太史阑还在娓娓对景泰蓝继续,“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恶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下面讲新一课……”

    容楚轻轻笑起来,弯弯唇角,掠过五月的夏风。

    ==

    车里的气氛平静安详,行路时候的气氛却古怪紧张,闻敬若无其事,眼角却始终瞟着孙逾等人,而孙逾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

    中午的时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闻敬偏偏说那处山岗下最近不安全,提议众人再走一截路,结果便错过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坡地歇脚。

    那块坡地不远处,就是曾经是抗击东番一线关隘,后来被废弃的蓝田关,过了蓝田关,就进入了北严地界。

    众人三三两两休息,有人斜觑着太史阑和容楚道:“说起来,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对男女,年纪倒和你们相仿,莫不就是你们两个吧?”

    “如果是我们,为何不说?”太史阑压着嗓子回答。

    她不爱说话,但说话再痛苦,也比听容楚捏假嗓学女人的调调儿来得幸福。

    这段路如果有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词——谁叫你抢着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对外做主。

    好在她声音低沉,再往下压压,倒也像个少年的声音。

    “我们哪里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容楚娇滴滴地将头靠在太史阑身上,一脸幸福,“不过有夫君在就够了。”

    太史阑飞快地咽下一口干粮——不如此不能压下沸腾的恶心感。

    一个中年汉子啃了几口干粮,走了近来,关心地道:“此地风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头风沙很大,将附近一些残破废弃的房屋侵蚀得千疮百孔,其中几座,造型虽然宽大方正,但连屋顶都没了,不过倒也勉强能避风。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脸,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地答,毫无戒心的模样。

    “夫妻俩”相携着,慢慢向那几座屋子走去。

    孙逾见状要站起,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孙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没有人说话,四面慢慢靠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陌生的脸孔,远远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阴冷。

    孙逾看看那人数,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神情立刻虚软了几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听见那对夫妻道,“那屋子看起来不太妥当……”

    “可是看这模样不去不行。”

    “咱们算是来错地方,唉,当初不该听王猛大哥的。”

    “熬过这段日子,回北严就好了,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险恶,看来那本《玄天功》还是得加紧练习。”

    “夫君就是懒惰,当初公爹临终再三关照,你就是丢在脑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处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产,若护不住可怎生是好……”

    孙逾竖着耳朵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庞大家产……武林秘籍……最诱惑人心的两大诱饵。

    《玄天功》不是传说中的内家至宝么?失传江湖多年,怎么会落在这对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两人,不像,真的不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虽然没什么武功,可气度当真非凡,连那孩子在内,都风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虽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宝光内蕴,淡定雍容,绝无寻常人的闪烁虚浮,说他们出身不凡,谁都愿信,当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这对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请的?

    或许……这是真的呢?

    孙逾盯着他们背影,如果说先前,“史娘子”的聪慧美貌还不足以让他冒险,现在那对话加上的筹码,足以让“少侠”动心。

    他霍然站起来。跟随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识跟着聚拢来,西局的人一怔,没想到孙逾还有这胆气,目光立即针尖般尖锐阴冷。

    “各位这是做什么?”一个青袍大汉横跨一步,挡在孙逾面前,冷冷地问。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孙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们挡着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门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来,语气尖锐。

    这段日子他们处处不顺,积攒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闻敬交代了尽量不要招惹太多敌人,才暂时忍了孙逾,此刻见他还要挑衅,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现在不是我的,将来也必须是我的。”孙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谁想拦?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个青袍大汉怒喝一声,长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经泼雪般呼啸而来。

    “看谁死得早!”孙逾怒喝,“兄弟们,上!”呛然拔剑,长剑迎上宽刀,交击之声脆亮刺耳,星火四溅中,两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账!”那大汉勃然大怒,“都给我杀了!杀了!”

    厉喝呼啸,混战终起,西局的人怒火难抑,全部显身,和孙逾带领的那一帮,在黄沙地上战成一团,刀剑之风激起的黄黑色沙土,一蓬蓬洒过天际,从刀的寒光跨越过日的亮色,再在坠落的终端染上艳红的血,地上的痕迹繁杂泥泞,混着越来越多的殷殷血迹。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闻敬阴沉的脸,脸上无法掩饰恼怒的神情,“混账!混账!”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孙逾等人不得异动,另一方面也要作为等下计划得手后离开的接应,此刻却突然动起了手,不仅动手,还所有人都显露了行迹,这已经违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动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况人暴露了,还没占上风,如果落了下风,闻敬这边伏击太史阑容楚的人还得拨出去救援,这叫他如何不怒。

    闻敬想了好一会也没想通,孙逾那些人明明自私无耻,怎么这次为这对夫妻这么义气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大的诱惑,永远都是人的贪欲。

    “不管他们了。”闻敬冷着脸,对身侧人道,“烦请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长着一张马脸,是西局蓝田第三司派来增援的人员首领,对上头的这个任务,他很不耐烦,瞟一眼走都走不稳的容楚和底盘虚浮的太史阑,冷冷道:“真是不明白闻老兄,这么两个废物,居然这么久也没拿下,还得兄弟来帮手,老兄真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闻敬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勉强压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这两人确实无用,倒是一直拉着那几个小子帮忙,才造成如今这局面,所以今日,干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须小事,不必烦你烦他了。”马脸老牛一摆手,“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着活埋他们吧。”

    闻敬瞟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子,忽然脸色一变,道:“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战役的遗址吧……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当初为诸战死将士建的祠堂,怎么破败成这样……”

    马脸老牛一怔,仔细回看了那屋子几眼,脸色也微微变了。

    当初甜水井战役,一直以诡异恐怖闻名于世,众人一想起死在这块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还有那惨烈绝望的死法,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再换地方也不可能。

    “别再扰乱军心了!”老牛狠狠道,“人来了!”

    一抬头,看见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经在那中年汉子引导下,到了沙屋边缘。

    ------题外话------

    月票追得紧,所幸有大家努力揪住我,好歹没彻底掉下去,合掌,感谢。

    68 真爱未满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的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肉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在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的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经过多次推算,选出的最隐秘最干净了结的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在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最大的屋子的门,“史娘子,里头避风,快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在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在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射!”

    “唰!”

    从预计埋伏的地点,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的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的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的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的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激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在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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