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自由的邰世涛有点意外地向他行礼,纪连城下巴抬了抬,“坐。”

    邰世涛笔直地立着,不肯就坐,“少帅面前,没有我的位置。”

    “叫你坐你就坐。”纪连城更满意了。

    邰世涛也不再多说,施礼后坐下,姿态风范,还是那种谦恭而又有分寸的模样。

    纪连城出身高贵,自然也喜欢有大家风范的人,此刻见这少年,虽然呆在罪囚营,折磨得微微憔悴,眼眶发青,但神情不失昂扬之气,也不似那些粗俗的兵们不知进退,暗暗点了点头。随即更加亲切地和邰世涛寒暄了几句。

    邰世涛对答如流,态度从容,纪连城有意无意提及几次容楚,少年每次都变色,勉强忍耐着才没发作。

    纪连城随意提了几句,岔开话题,“听说你一次杀了十三人,怎么杀的?”

    “回少帅。”邰世涛不卑不亢地道,“那是一种家传内功,武器入体后会发生细微震动,将伤口扩大,周围脏器粉碎,练得好,枯枝也可以造成这样的效果,卑下功力不够,以细针杀人,只是其中诀窍,因为涉及家族武学传承秘密,世涛自幼便发誓永生不得泄露,请少帅见谅。”

    纪连城听着,虽然有些不快,倒也觉得欣赏——能这样不谄媚,不屈膝,在他面前坚持原则的士兵已经不多了。

    他让护卫查过那些尸体,伤口入口小出口大,内部经脉脏器粉碎,任何武器很难造成这样的效果,说是内力造成,倒是有可能。

    这小子还是个可造之才……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漫不经心转开眼去,命人道:“我的剑今日好像没擦,拿来擦给我看。”

    护卫将他的剑拿来,鲨鱼剑鞘,青金刀柄,镶满宝石和翠玉,华贵得一塌糊涂,但那些所有名贵宝石的光彩,在那剑被徐徐拔出剑鞘时,忽然都失了颜色。

    剑如秋水,露载白霜,每一转侧,都有极致的光华如虹练,耀亮整座帐篷,护卫稍稍一侧剑柄,飞转的光带几乎要刺着人的眼睛。

    护卫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男人*宝马名剑,几乎是通病,护卫也不是第一次瞧这剑了,然而每次瞧见,都忍不住呼吸粗重,双手微抖。

    纪连城神情微微得意,这柄剑,是大陆七大名剑之一,排名第三的“飞霜”,万金难求,他机缘巧合才得来,十分珍*,几乎不用。

    平时他是不允许护卫的手碰到这剑的,今天却道:“我手伤了,你擦吧。”

    护卫抖抖地开始擦剑,纪连城看似在看他擦剑,眼角却一直瞄着邰世涛——邰世涛端端正正坐着,眼神里有对飞霜剑的惊艳和欣赏之色,但是没有激动,没有贪婪,连呼吸,都是平静的。

    只有没贪念,心底纯净的人,才有这样的坦然和平静。

    宝物不能惑也。

    纪连城忽然分外讨厌身边那个呼吸粗重着擦剑的护卫,淡淡道:“行了,下去吧。剑搁在这里。”

    护卫出去了,守在门外,纪连城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剑,手指微微用力,将一块宝石掰得松动,随即有点不耐烦地将剑往桌上重重一搁,仰头闭起眼睛道,“擦剑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这剑!”

    他闭眼仰头那一刻,剑身碰到桌边,那颗松动的宝石掉落,沿着地上地毯,骨碌碌无声滚到邰世涛脚下。

    纪连城毫无察觉的模样。

    邰世涛站起身,捡起那颗宝石,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少帅,剑上的宝石掉了。”

    纪连城睁开眼睛,对面,少年捧着宝石,目光清澈。

    纪连城微微一笑,“好,你放着。”

    钱财不能屈也。

    剑放在桌上,不知怎的,剑柄对着邰世涛,剑尖对着纪连城,邰世涛只要手一伸,就能拿剑刺入重伤的纪连城胸膛。

    邰世涛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现,随便放好宝石,坐了回去,自始至终没对剑多看一眼。

    心志不可夺也。

    纪连城终于完全满意了。

    “邰世涛。”他道,“听闻你是安州大族之后,也是玉堂金马的少爷,怎么会选择从军,又从上府的佰长落到这里?”

    “少帅。”邰世涛从从容容地答,“您是豪门子弟,应该知道家族越大,纷扰越多,世涛身份特殊,庶出子弟,却过继给夫人算是嫡出,偏偏夫人早逝,嫡姐又进了宫,世涛无所依仗,还占个嫡出子弟名分,自然要碍着兄弟们的眼,大小是非不断,无奈之下,才破门而出,先入选了第二光武营,再进了上府大营,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纪连城听着这话,倒觉得有同感,大家族纠葛复杂,他这种豪门子弟感同身受。

    “你那姐姐呢?先帝妃子?”

    “是,后来太后有旨,命殉葬了。”邰世涛低低答。

    纪连城隐约知道这回事,哦了一声。

    当初常公公押解太史阑回丽京殉葬,后来太史阑失踪,常公公无奈回京请罪,太后勃然大怒,一边命人继续找,一边给了常公公处分,打发他四处奔波,才在北严郊外死于邰世涛之手。

    乔雨润虽然见过太史阑,却没见过邰世兰,一个后宫无宠的宫女,实在不配见她这第一红人,乔雨润也从没想过,太史阑和那个邰世兰有关。

    这样的事情,本就属于机密,纪连城自然也不会知道。

    问明了邰世涛身世,他更加安心——家族里并不重要的弃子,破门而出,重要亲友死绝,毫无后患。

    “你和容国公的事,我听说了。”他终于提起容楚,用一种同情的神情看着邰世涛,“这人公报私仇,心胸狭隘,堂堂一个国公,竟然和一个军士过不去,真令人不齿。你放心,你不在我这里便罢,你既然是我的兵,哪怕是罪囚营的兵,我也定要为你找回公道!”

    “少帅!”一直平静从容的邰世涛,激动地站起,随即噗通一声跪下,“有您这句话,世涛死而无憾!”

    他仰起的脸泪光闪闪,眼睛里愤恨未去,又加无限感激。

    这般真诚的神情,让纪连城都微微触动了些,想了想笑道,“我自要帮你,只是你也得争气,你一个普通军士,寸功未立,我待你不同只怕还给你招祸。”

    “世涛愿为少帅马前驱,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邰世涛沉声道,“只请少帅给我机会!”

    “嗯……”纪连城装模作样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有个要紧秘密任务,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去做,我看你……”

    “请少帅吩咐!”邰世涛立即道,“少帅如果不放心,可以给我立即服下毒药,回头办成事情再给我解药,如果世涛办不成,也无脸回来寻少帅要解药!”

    “你这话说的,我是这样薄待士兵的人吗?”纪连城展眉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今日交托了你,我便信得过你,你且附耳过来。”

    邰世涛走了近来。

    油灯被捻得稍微暗了些,在牛皮帐篷上映出两个窃窃私语的影子。

    半晌邰世涛退了开去,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世涛可否选择在后山办这事?”他问,“前山人太多了,后山僻静。”

    “我让人稍后调岗,把你和他们都调后山去。”纪连城淡淡注视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能再给你拨帮手,你——有把握吗?”

    “做不成,世涛也不必回来见少帅,便是少帅不怪,这辈子也就罪囚营里一罪囚,世涛便是为自家前途性命,为报仇雪恨,也不敢不尽心。”

    纪连城哈哈一笑,为少年的坦率直言而感到安心。

    邰世涛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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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

    容楚在屏风后对司空昱打了个手势。

    “请王爷带路。”司空昱毫不客气地催促康王。

    康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要呼喊自己的护卫,司空昱的剑硬硬地顶在他的后心,“你我二人足够,人多岂不是会暴露行踪?”

    康王只得命护卫远远散开,不得跟随。

    司空昱把兜头连帽衣递给康王,让他穿上,自己也穿了一件,冷冷道:“走吧。”

    他和康王先走了出去,还有两件连帽衣扔在地上,康王提醒他,“这两件你不是说要带着以防被荆棘刮破?”

    “我忽然不想带了。”司空昱答得毫不讲理。

    康王只好闭嘴,谁叫自己的要害掌握在人家手里。

    两人走了出去,容楚拉着太史阑从屏风后出来,捡起一件先给她穿上,给她系束带的时候,手指一翻,居然打了个蝴蝶结。

    太史阑低头瞧着那蝴蝶结,觉得和自己的气质充满了违和感。

    容楚却还不忘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瞧了瞧,赞叹道:“真美……”

    太史阑托着下巴等。

    “……的蝴蝶结。”果然他道。

    太史阑捡起另外一件,对他招招手,容楚笑吟吟立在原地看他,“你打算服侍夫君更衣么?”

    “是极,是极。”太史阑踮起脚,把衣服给他兜头罩下,抓住两边系带,恶狠狠一抽。

    一根手指忽然挡在了系带中间,阻止了她杀气腾腾的勒脖行为。

    手指的主人笑眯眯的,似乎对某人的恶质行为也早有预料,指尖从系带中伸出,弹了弹她的唇瓣。

    “真是一朵好花儿。”他感叹地道,上下瞄了瞄。此刻踮脚给他着衣的太史阑,如果故意忽略那勒脖子的动作的话,倒是姿态美妙,充满婉转,尤其因为个子矮而不得不仰起脸,那一双微微被吻肿的红唇就在眼下,他当真恨不得一把捧住她,再深深地埋下去,把这朵花的甜蜜滋味,尝了又尝。

    可惜时辰不对,而且对方合作度太低,瞧她那小眼神,跟着他手指走,雪白的牙齿微露,像一头随时准备咬一口的狼。

    容楚的手指只好缩回去,太史阑从从容容给他也打了个蝴蝶结,就是很歪扭,远没有他那个好看,边角还乱七八糟翘着,搭配着容楚的脸,很滑稽。

    太史阑很满意。

    容楚也很满意的样子——滑稽怎么了?太史阑亲手打的,丑也丑得有风格有气质!有本事你也打个这么丑的来瞧瞧?

    两人又等了等,才跟了出去,前头按照司空昱的吩咐,一路灭灯,护卫散开,两人走在暗影里,太史阑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五感也清晰了许多,容楚一路搀着她的手,带着她悠然滑行,两人黑色的衣角在黑色的阴影里掠过,像一对夜的双生子。

    太史阑在树影花影的飞速掠去里,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通城逃奔,李扶舟也曾牵着她的手,在屋脊上滑行,那时月亮很大,风很软,风中有静谧的花香,那时她的情绪也是静的,有种安定温软的感觉。

    那时候以为那便是喜欢了。

    然而此刻,他牵着她的手,在风的鼓荡中前行,他衣襟的芝兰青桂气息幽幽袭来,闻惯了的气味,此刻嗅见却觉得欢喜,心深处有淡淡的澎湃感觉,明明知道是去冒险,却依旧欢喜。

    他给她的激越,和平静温软不同滋味,很久以前她分不出哪种是她心头所好,至今日方才明白。

    康王带着司空昱,一路向后山方向行,司空昱始终不给他机会回头,以免发现后面的容楚和太史阑。

    不过路越走越奇怪,竟然还是向着水牢方向去的,难道唯一的通道还在水牢里?

    康王却没有进到水牢下一层,直接走进了上一层的一间屋子,那间机关控制室。

    室内的人已经退了出去,里面空荡荡的,陈放着一个木质的机器,有手柄连接着地面。

    地上是木地板,康王走上去步子很轻,司空昱走路一向秉持贵族风范,也不会走得咚咚响,但太史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眼看康王走到那屋子正中,抓住那开门的手柄,太史阑皱起眉——不会吧,还要从水牢里走?

    “说起来,太史阑她们真是傻。”康王冷笑道,“其实这水牢下面就是通道,偏要自己想尽办法傻傻跑出来。”

    容楚一脸若有所思神情,太史阑面无表情一指他,用口型表示:“傻。”

    容楚笑吟吟,气音回答:“配你正合适。”

    ……

    “怎么打开?”司空昱在皱眉研究那机关,一手紧紧抓着康王,“别耍花招,记住,死我也会拖你垫背。”

    “我的命贵重不逊于你。”康王哼了一声,抓住手柄,忽然用力向左一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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