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的位置是必经之路,乔雨润自然看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走过来,先是对她微微躬身请安,又对身边几人介绍她的身份,宗政惠心中稍稍有些满意,正在考虑,如今不比从前,是不是该更平易近人些,比如在对方拜见后,亲手搀扶对方起来,甚至可以寒暄几句,也好探探底什么的。

    她双手交叉于腹,摆出最尊贵矜持的姿态,嘴角一个笑容将展未展,也是矜持又亲切的弧度。

    对方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随即走了过去。

    ……

    宗政惠有一瞬间愣在那里——他们难道没有看见她?

    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活人。

    乔雨润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隐去,一边继续和对方寒暄,示意他们往前先走,一边侧身低声对宗政惠道:“太后。您别介意。这批人化外之民,不懂礼数。稍后我好好教他们……”说完追着那些人,匆匆去了。

    宗政惠看着她快步走开的背影,前头那个领头披风女子正回头,亲热又不失尊敬地挽住了乔雨润的手。

    宗政惠一动不动,交叉的双手,慢慢从腹部移到了袖子里,双手在袖子里挤啊绞啊扭啊拧……骨节发出一阵低低的格格响声。

    ……

    “刚才那个是你们太后?”在乔雨润帐内,那女子终于坐下,一边脱披风,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倒是很有架势的。”

    言下之意,架势十足,底气不够。

    她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微带媚态的脸。一双眼睛秋水般潋滟,明明不算小,却总是似乎半睁不睁,便透出几分慵懒和风情来,让人想起秋季里挂霜后反而分外艳的果子,连同她胭脂深浓的唇,亦给人一般感受。

    仔细看其实也不年轻了,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细皱纹,不过不损容貌,更见风韵。

    很标准的情妇或小妾脸。

    “好歹是我主子。”乔雨润笑,“礼数我还是要有的。”

    “什么主子。”女子红唇轻轻一撇,“儿子也不认她了,皇宫也不属于她了,她现在不过是托庇于天节军的庶人,到现在还认不清自己身份,可笑。”

    乔雨润温和微笑,不语。

    世人一向轻鄙他人而宽待自己,好比眼前这位,不过是一个边荒民族的族长之妾,身份足可算微贱,却在那嘲笑别人认不清自己身份。

    好歹宗政惠还做过国母。

    但世事就是这样现实。宗政惠现在无兵无地位无依靠,这个妾,却掌握着一族的兵。

    “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长话短说。”那女子笑道,“不知道乔姑娘如今可打算好了?”

    乔雨润慢慢喝茶。

    “还没多谢夫人前期对我及西局的帮助。”她感激地道,“如果没有你提供药物,我无法在失去权柄后,控制西局属下们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你提供的黄金和粮食用品,我们也很难冲出丽京。”

    女子一笑,神态傲然,道:“中越一直是五越五族中最强盛的一支,给你提供这些,举手之劳。再说咱们当初也不是没有条件。”

    “是极。”乔雨润道,“我因此答应,一旦我有任何机会对朝廷进行打击,都会与中越配合。只是奈何,你们中越却不与我配合啊。”

    女子脸色一变。

    “花指挥使不肯背叛。”乔雨润摊开手,“我在丽京城下等了三天,眼看快要等到被前后夹击,无望之下只得拔军远走,这可怪不得我。”

    “那贱人……”女子悻悻地道,“大抵是苦头没吃够!”她贝齿咬着红唇,想了想道,“她不帮就不帮,她的事暂搁着,我总有法子治她。如今你既来到这里,我们不妨换一换合作计划。”

    “好啊。”乔雨润笑吟吟地道,“不过条件,就要从头计算了。”

    女子一怔,“这……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

    “当初是当初的说法,”乔雨润摇了摇手指,“当初你们给我帮助,帮我控制手下,潜伏生存,我答应的回报是将来配合你们,搅乱南齐中枢。对此,我已经回报过,我的回报就是冒险在丽京城下多等了几天。最终你们那边的人没配合,那不是我的责任。至此,咱们前一个诺言,已算结束。您如果再想有什么新的要求,自然要条件重新谈。”

    女子眉毛一挑,似有怒色,乔雨润唇角微笑不变,优雅抿一口茶。

    半晌,那女子才吸一口气,忍耐地道:“如此……你要什么条件?”

    “和之前一样吧,给钱给粮。”乔雨润淡淡地道,“还有,你们夺了权,须得随时出兵助我。”

    “好。”

    “那夫人又有何要求?”

    “帮我毁了李扶舟。”

    乔雨润皱起眉,“你要我在十几万五越大军中杀了他们的主帅?”

    “不用你动手,”女子笑道,“你此来不是要和五越结盟么?你表达了诚意,李扶舟总要见你一见,到时候你带我们的人前去,只要能想法子近他身,我们自有办法解决他。”

    “然后我怎么离开?”

    “放心,我们不是行刺,我们只是废了他,你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女子笑道,“武帝世家家主必须武功绝顶,否则无法维持乾坤阵,护佑子弟们的安全。他一旦废了,就再不能做家主。上一代家主在传承时,武功也已经废去大半,李家后继无人,立刻就要倾毁。而我中越便可如当年一样,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杀了岂不省事?”

    “其一:杀了嫌疑太大。五越虽然族散,但向来讲究忠诚血性。背叛之类的事,族人难以接受,万一传出什么消息来,将来对我们的统治不利。”

    乔雨润默了一默,“夫人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临阵倒戈,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李扶舟呢?”

    “这就是另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了。”女子款款掠鬓,眼波妩媚地瞥过来,“他废了,多半不会在族中再苟延残喘下去,到时候,就归姑娘你了。”

    乔雨润抚着茶盏的手一紧。

    半晌她笑了笑,“原来夫人连我那点小心事都知道。”

    “否则我明知你和他有交情,还敢当面来劝你反水?”女子笑得意味深长,“卖了我,你并无好处,首先钱和粮你都没了,李扶舟在打仗,要支付庞大的军费,没有余力来支持你,另外,李扶舟不会因此感谢你,就算感谢你,他也不会是你的;但卖了他,他从此就是你的,韦雅算什么东西?也配窃据武帝夫人之位?”

    她笑得从容——如果换成别人,她不敢这么大胆地做这笔生意,但是乔雨润……乔雨润会答应的。

    这样的女子,心性坚硬、残忍、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爱上一个人,砍断他的腿把他终身捆在身边的事,她做得出。

    乔雨润的眸子,在听见韦雅名字时,沉了沉。

    她出了一会神,轻轻放下茶盏,笑道:“好。”

    ……

    次日,五越大营接到了乔雨润的飞箭传帖,求见李扶舟。

    半日之后,她收到回信,李扶舟约她营中相见。

    乔雨润很坦然地去赴约,身后只带了三四个人,经过了五越士兵的盘查,直入大营。

    五越联军虽然号称联军,不过中越来人极少,还是以其余四族为主力。谁都知道,中越在五越之中最强,不是那么容易被收服。

    中越人,大胆,桀骜,泼辣,锋利,一向敢于行常人不敢行之事,有时稍显得莽撞,但在群体中,这样的特性很容易突出。

    乔雨润掀开帐帘,忽然怔了怔。

    对面,简朴的营帐正中,坐着红衣的李扶舟,手执手卷,低头细读。

    日光遍洒帐篷,淡金光芒下红衣微微闪耀赤光,如巨大血莲盛开的花叶,袖口露出的手腕越发白如霜雪,骨节精美而清瘦,指尖修长。脸色也是那种打磨过的温润的玉色,在日光中莹润着,从她的角度,只看见高挺的鼻子下,唇色和衣色呼应,艳到惊心。

    还是那张脸,气韵感觉却判若两人,依稀蓝衣青年温和春阳笑颜犹在,转眼就换了血色里艳而肃杀曼殊沙华。

    乔雨润似有震动——她未曾见过这样的他。

    随即她便自如步入,笑道:“李先生一别久矣。”

    李扶舟抬起头来,对她浅浅一笑。

    帐篷里没有别人,乔雨润也将自己带来的人留在帐篷外,一群李家武军虎视眈眈地盯着。

    几个留在帐外的人,衣着平常,只是袖子分外宽大些,北地九十月天气已经很冷,他们将双手抄在袖子里,越发显得无害。李家武军瞧着,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渐渐便转移了注意力。

    没有人知道,宽大的袖子里,一双双手在慢慢抽出一竿笛子一样的东西,上面也似笛子一样有着一些孔,却错落分开,那东西的两端,似乎还有什么活塞,那些手指,慢慢地将活塞压进去,空气在“笛子”内部,经过不同孔洞受到不同挤压,便发出频率不一的噗噗之声,听起来像一首古怪的调子。

    当然,这些调子并没有什么声音,就算有一点声音,也早已被嘈杂的军营里的各种声响淹没。

    随着“调子”的奏响,他们的袍脚似乎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爬了出来,顺着帐篷底下的缝隙,缓缓地爬进帐篷。

    五越向来擅虫兽蛊以及各种异术,所以五越的军营对此也有准备,李扶舟帐外,有一圈墨绿色的草,比其余草颜色深一些,在草的内圈,却是寸草不生——那里已经绕帐篷,浇过一圈特制的药水。

    这两层防护,已经足够令五越大部分的毒物无法进入,四面弥漫着一种铁锈般的气息,人闻着没什么感觉,却是蛇虫的天敌。

    不过此刻,那草簌簌动了动,并没见什么东西死在里面,随即,帐篷四面八方都动了动,帐篷底下,起了一点肉眼难见的波纹。

    几个人长舒了口气。

    进去了。

    那许多中,只要有一只能令李扶舟中招,今天就成功了。

    如果很多只一起上,估计等下众人掀帘,看见的就是一具骨架。

    几人嘴角浮现冷冷笑意。

    什么承诺,什么只伤不杀,都是狗屁。中越人做事只看结果,不管天地鬼神。

    ……

    帐篷里,乔雨润和李扶舟的商谈,已经到了尾声。

    “就是这样,”乔雨润信心十足地盯着李扶舟,认为她的计划一定可以打动他,“你我分则两害,合则两利。这等关系你我,乃至国运将来的大事,我想家主一定会懂我心意。”

    李扶舟还是那沉静神情,手轻轻搁在膝上,墨蓝色的书卷横放膝头,纸张洁白,却不抵他手指如玉。

    乔雨润无法看出他任何一点情绪。

    “乔姑娘的合作提议,我听着甚好。”半晌他浅浅一笑,“不过如今我们五越内部,对于你我两军联合,还未形成共识。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他已经又拿起了书,做出要看的模样。

    乔雨润盯着他,抿了抿嘴——换成以前那个谦谦君子的李扶舟,不会在客人还未请辞的时候,就做出这么冷漠的姿态的。

    他终究,还是变了。

    ------题外话------

    搓手……萧条哦,冬天各种萧条哦,昨天那章挽旗,和第二卷那幅画呼应,原以为大家会有所触动,不想都好像没看到一样……累觉不爱……

    我晓得有很多人养文,不过养文就不要再在评论区特意讲了如何?多少有点打击作者积极性的ok?尤其是在这样临近结局,心烦气躁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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