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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