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君炎穿上衣服就准备进宫面圣,范仲不太可能犯这么明显而低级的错误,而他那个人做事有些刻板,得罪人倒是真的,可却绝无可能在水利一事上出差错。

    “夫君,怎么了?”陆燕尔被楼君炎吵醒了,不满地揉了揉惺忪的眸眼。

    “范仲出事了,我去宫里一趟。”

    “怎么回事?”陆燕尔也是一惊,不是说范仲是大功臣么,怎么转眼就出事了,“不过,现在已经是三更,宫门紧闭,你此时进宫不太好吧?”

    楼君炎一愣,旋即又合衣躺了下来:“是我糊涂了,那就明天早上再去。”

    范仲毕竟修建了这么浩大的水利工程,暂时并无性命之忧,还是等明天了解过具体情况才好应对。

    不知为何,楼君炎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范仲出事应该是冲着他而来。

    ☆、第124章 第124章波澜

    说到这里,范仲忽然顿了顿,眸光暗淡而自责,“但南水北调的过程中,修筑分水堤时,我曾病倒了一段时,便让我最信任的下属刘冰负责监工督造,直到被人揭发,我才回味过来只能是这里的工程出了问题……”

    楼君炎眉头深皱:“即使偷工减料,工程质量不过关,主要责任也在于刘冰,私吞银两,贪污工程款也是他,你顶多算是因病失职,情有可原。至于几十条人命筑基之说,除了人证,根本就不可能拿出物证出来,就算堤坝下面真被埋了尸体,还能将堤坝毁了,将那些人的尸首挖出来定你的罪不成?而人证却是可控的!”

    范仲默然不语。

    此事的关键点主要在于流江水利的工程质量方面,而出问题的是分水堤而非主堤的流江偃,尚有办法补救重造,而于同僚不睦这些都是小事,想来问题不大,楼君炎便宽慰了一番范仲,抬腿朝牢房外走去。

    范仲看着楼君炎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叫住他。

    见楼君炎出了牢房,陆宗兼便上前问道:“范仲如何说的?”

    楼君炎将所知情况悉数告知后,陆宗兼也松了口气:“惩戒是免不了的,估计会遭贬谪,闵州知府是当不了了,但还不至于彻底丢了官位。”

    范仲的案子兹事体大,早已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而景昭帝为保公允,督促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彻查此案,景昭帝的态度很明确,若范仲是冤枉的,那便无罪释放,修建流江水利有功,自当加官奖赏,可范仲若真为了一己私利做出有损工程的事,贪污款项,辜负了他的信任,该如何惩戒便如何惩戒。

    可陆宗兼和刑部尚书吴瑞联手调查的结果却是——范仲伙同刘冰对水利工程造假,以次充好,贪污大量的工程款项,且在范家地窖中发现了大批的金条,足有二十万两黄金,这么多的金条何至于藏于范家地窖,一查方知,范仲的养母和妻子曾以采购红薯的名义,暗度陈仓,将这些金条运送到范家。

    罪证确凿,天子震怒,这是大错,不是景昭帝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不只景昭帝要追究范仲的责任,朝廷近半的官员也紧跟着奋起而弹劾范仲,欺上瞒下,收取重利,若因范仲之过修建的堤坝不能抗洪,不能成功将南水调往北边,造成的损失和危害十年都弥补不了,朝堂投入了大量的物力财力人力却是这么个结果,若是因此倾覆田地,冲垮百姓房屋,若百姓再因此丧命……范仲实在罪大恶极。

    期间弹劾最凶的人当属谏议院的大夫海云帆,这几年,海云帆成长惊人,早已成为谏议院的中流砥柱。

    楼君炎虽有些不满海云帆所为,却能够理解,海云帆并非为了私欲或是名利,他与范仲并没多少交集,只因为他相信大理寺和刑部调查的真相,对范仲竟然毫无底线贪污银两而义愤填膺。

    不要说海云帆,就连楼君炎都震惊,但他首先想的是,一定是谁故意陷害,他始终相信自己的眼光,绝不可能看走眼,范仲穷的一贫如洗,不可能行贪污之举。

    而贪污款项这种事,不是一两个官员就能成事的,怕是要牵连出好些人来,不出楼君炎所想,首先牵扯出的就是工部。这些工程巨款的拨放都是由工部官员负责,而工程完成之后更要由工部这边的人去验收,当时去验收的官吏主要是工部侍郎宋承为首,他出发去流江之前,楼君炎曾嘱托过他,务必要小心仔细,一旦发现任何质量问题立即上报,但显然他没发现任何问题,即使工程存在问题,当然也有人不会让他轻易发现,后面便牵扯出范仲这档子事,没有验收出问题,宋承等官员首当其冲便要问责。

    如今,楼君炎主要负责内阁事务,工部的事情这两年已经渐渐脱手交给得力的官员去做,这宋承就是他提拔上来的。

    景昭帝可以说是雷霆震怒,一想到举国力修筑的工程到头来是个豆腐渣工程,怒火更甚,对牵连官员的量刑也颇重,直接摘了宋承等人的乌纱帽,就算楼君炎上疏陈情也无济于事。

    而范仲自家中查出金条后,他便再也没有为自己辩驳,景昭帝当他默认了罪行,气的抄没范家全部家产,可范仲除了那批金条却再无其它值钱之物,可景昭帝犹自在气头上,不仅要罢范仲的官,还要杀范仲的头,最后在楼君炎的力劝之下,让范仲重筑加固分水堤以此将功补过方才保下他一命。

    景昭帝放眼整个工部,经此肃清了一番,工部几乎无人了,而朝堂之上确实无人有范仲在水利工程上的造诣,当然楼君炎有,但楼君炎如今已是内阁次辅,若让他去地方上去,未免显得有几分屈才。

    何况,撇开没建好的分水堤,总堤流江偃确实宏伟气魄,更能抗洪,解决了困扰多年的水患问题。

    “范仲贬为流江知县,限期一年,改造分水堤。否则,死罪难免!”

    楼君炎叩首:“谢陛下!”

    景昭帝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出了宫门,就见王宥迎面走了过来,楼君炎不失礼地作了一个揖,王宥回以微笑:“知人善用这方面,楼大人似乎做的还不够好,提携举荐的人都重利,私心太重。”

    楼君炎屈指弹了弹官袍上的尘埃,轻笑道:“他们究竟是重利,还是私心太过,想必大人比我清楚。不过,我还要多谢大人提醒,我做的不好,便还有努力上进的空间,总比大人已经登顶的好,大人若还想做的更好,只怕是……呵呵,大人看看李承胤兄妹的下场便是了。”

    “哼。”

    王宥眼眸一眯,旋即拂袖离去。

    楼君炎刚回到府上,就听陆燕尔说范仲的妻子和养母找上门来,他微微皱了皱眉,便去了前厅。

    一老一少两位妇人扑通跪下地,疾声哭求道:“楼大人,奴家夫君是冤枉的。”

    “楼大人,我儿是被人构陷的,他从未收过那些金条,都是老妇的错。”

    陆燕尔看了一眼楼君炎,赶紧让人将她们拉起来:“范家嫂子,范家婆婆,你们快快请起,有什么内情尽管说与我家夫君,,夫君与你们家老爷是旧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搭救的。”

    楼君炎回来还来不及跟陆燕尔说范仲被贬为知县的事,她以为景昭帝还是坚持要杀范仲。

    范仲的养母柴氏抹了抹眼泪,悔不当初:“都怪老妇,都怪老妇,就不该买那批红薯,谁知道红薯里竟藏了金条?”

    柴氏悔的不知如何是好,她以前只是个种地的乡野村妇,大字不识,只知道庄稼地里刨生活,占点小便宜,后面成了官老爷的母亲,可这个官老爷儿子是个勤俭的人,俸禄除了贴补家用,还会救济他人,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正巧那天遇到一个低价售卖红薯的人,买一斤送五斤,她当时见那农户穿的破烂,想着自己如今是官老爷的娘,就不知道脑子怎么抽风了,竟然要买下那人全部的红薯,结果那人竟种了几百斤红薯,结果话已经说出口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只得硬着头皮全部买了回来,就那么推到了地窖里。这都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啊。

    楼君炎问:“卖你们红薯的人是谁,可还记得?”

    儿媳杨氏回道:“原本我们也只当那人是普通的农户,直到老爷出事,我们才知道那人就是刘冰府上的人。”

    刘冰本就是范仲最得力最信任的属下,这不就更坐实了他与范仲一起贪污的事实。

    楼君炎默了默,说:“范仲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你们同他到流江县上去赴任。”

    杨氏和柴氏面面相觑。

    “楼大人,你的意思是……”

    “范仲不会死,但他修筑流江水利的功劳也没了,且还是代罪之身。”楼君炎解释道。

    柴氏不解,大呼不公道:“可我儿是被人陷害的。”

    “暂无证据可洗刷冤屈,你们也不必再到处奔波找人求情之类的,范仲能活着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在范仲兴造水利时,便已经开始设局,果然是那人的风格,亦如六年前李家的案子,那人总会埋很深的线。

    杨氏和柴氏失望离去后,陆燕尔抬眸凝着楼君炎,只见他露出少见的凝重之色,她微愣之间,便拉着楼君炎的手说:“燕尔知道,夫君只是暂时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但不管是怎样困难的事,夫君最后都能完满解决的,对吧?

    范仲只是暂时背负一段时间的污名,那些无辜牵连的官员也会重新回到朝堂,在光明来临之前,我们总要在黑暗中前行一段路程,只是暂时,暂时的。”

    楼君炎回眸,看着陆燕尔一笑:“对,暂时的。”

    但他没说的是,最近不知为何,他于朝堂之上,于景昭帝面前,忽然没了那种如鱼得水的状态,更像是有一种举步维艰、前路艰难的错觉,阻碍着他。

    就好像回到了他没遇见陆燕尔之前,毫无官运的状态。

    忽然没了那种如鱼得水的状态,更像是有一种前路艰难的错觉,阻碍着他。

    范仲本该是大功臣,结果却是带着满身污名去做了流江知县,欣慰的是,他并未因这番际遇而颓废,而是积极改建分水堤,原以为事情暂时落下帷幕,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楼君炎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陆宗兼经手一桩命案反将自己牵扯其中,被停职查办,紧接着便是海云帆言语不当惹怒景昭帝,被当众打了五十大板,差点要了半条命,还有一些与楼君炎有所交情的官员皆以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遭贬的贬,罚的罚。

    陆燕尔知他诸事不顺,消财免灾,银子倒是撒出去不少,善事也做了不少,而他依旧不顺,并无多大改观。

    而景昭帝依旧重用于他,但楼君炎却明显的感觉到景昭帝对他有一种疏离感,绝对不是君臣的那种疏离,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

    ……

    护国寺。

    禅师内,庞空大师正与王宥品茗论茶,一杯茶品完后,王宥笑着对庞空大师说:“多谢大师解我困境!”

    庞空大师却皱着眉头道:“贫僧并未帮施主脱离困境,你的困境依旧存在!”

    “哦?”王宥一顿,“你不是已经斩断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系么?”

    “只是暂时而已,你们依旧只能是一死一活!其实,贫僧早就提醒过施主,你与他不能共存于朝堂,这两年看似你俩共存,实则依旧是死局。”最终都是一死一活的局面。

    王宥哼道:“他死了,我不就能高枕无忧?”

    庞空叹道:“若一个在朝堂为官,一个出朝堂的话,都能够活!”

    王宥幽幽地转动了杯子,说:“我不可能辞官,他也不可能辞官,就这样,看看是他死还是我活。”来一场公平的较量,各凭本事,休想凭着那些玄乎的运势侥幸取胜。

    “唉!”

    庞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世人皆有爱恨嗔痴七情六欲,放不下的东西太多。

    最近,景昭帝也大感困惑,不知怎的,感觉自己不像以往那般对楼君炎亲近,他欣赏楼君炎的才能和本事,只要他交代的事情,他总能办的漂亮而得体,自己却不像以前那般满意高兴。

    可能是因为楼君炎最近光与他作对,他想处罚谁,他都会百般阻拦。

    安枕许久未做过噩梦的景昭帝,这天晚上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梦中一条龙奄奄一息地躺在深渊边,一只仙鹤飞身而下,一脚将那条龙踢进了万丈深渊,然后,他便惊醒了。

    之前,他做过仙鹤救龙的梦,如今又做了仙鹤伤害龙的梦,景昭帝惊坐在龙塌上,冷汗涔涔,细思极恐,对楼君炎的态度越发不好了起来。

    但楼君炎做事严谨,说话越发滴水不漏,景昭帝有时想故意找他麻烦都不太容易。

    真正打破表面平静的一件事是,翰林院大学士韩向诺被判满门斩首,因他参与科举舞弊案,提前泄露考题,收取高价贿赂,甚至逼的几名有才华的考生自杀。

    楼君炎恩科及弟后,直接进入翰林院,韩向诺既是他恩师一般的存在,也是他的忘年之交。楼君炎无法坐视不理,满门抄斩等同于连坐,韩家尚有四五岁稚子,年纪甚至比砚台还小,何其残忍。

    然而,他积极奔走,收效却是甚小,分明找到证据能证明韩向诺无罪,可总会有新的证据定他的罪,景昭帝随之也越发愤怒。

    那种困顿无力感越发深重,逼得楼君炎不得不借酒麻痹自己,就是以前的那种感觉,只要跟朝堂仕途有关,他就会处处碰壁,想要完成一件事达成一个目的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可能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陆燕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心疼地夺过他的酒,伸手抱住了他,软糯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楼君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我花了好多银子,做了好多善事,可是依旧对你无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派人去打探道衍的行踪,但他飘忽不定,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不是说以财换取官运么,怎么没用呢。

    楼君炎幽深的眸子幽邃无边,他拍了拍陆燕尔的背,说:“你什么都不用做,陪着我便好!”

    韩向诺一家行刑前,楼君炎去见了他,问他需要自己做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救救我的孙子,他才四岁啊。”韩向诺老泪纵横,一脸悲痛道。

    楼君炎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

    韩向诺苦笑了一声:“或许这就是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我死,我认了!”

    他的确参与过科举舞弊案,但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刚当上翰林院大学士不久,鬼迷心窍走了岔路,赚了一笔大钱,本该高中的四名考生悲愤科举黑暗,投河自尽,后东窗事发,他设计让别人背了黑锅,自己却安稳了二十来年。

    这些年,年纪越大,愧疚越深,尤其是被他坑害而死的同僚好友。原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尘封于地下,结果天道好轮回,历史在他身上重演,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参与科举舞弊,而是扮演当年被他坑害的那个好友角色。

    这次,该死的是他。

    而这也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大恶毒事,唯一一件。

    韩家被斩首那日,正是深冬时节,天空下起了雪,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跟楼君炎曾经梦到自己父母被斩首的场景十分相似。

    韩向诺跪在刑场上,浑浊的眼神略过不断哀嚎的子女家眷,径直瞥见不远处跪着的孙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楼君炎也救不了他的孙子,他可怜的孙子啊,四岁的孩童脸色异常惨白吓得瑟瑟发抖,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吓得哭闹不止,突遭变故,懵懂无知的孩子也变得坚强了。

    只可惜他的孙子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过下这么大的雪,明天也没太阳吧。

    忽地,韩向诺看到人群中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赫然就是他孙子的小模样,身体一下子僵住,眼眸余光搜索到对面茶楼上楼君炎的身影,楼君炎对着他颔首,他心里一阵狂喜,等他再想看看自己的孙子时,那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已然消失不见。

    他再次扭头看向刑场上的小孩,这才发现那孩子的脸色白的不正常,像是个有病的,罢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可怜小孩代替了他孙子。

    “时辰到,行刑!”监斩官扔下牌子,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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