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字落下,王宥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他这一生终究是恶事做的太多,哪怕经过李家案子后,他强行洗白自己也不过是为着迷惑君心,迷惑世人的眼睛罢了。

    王宥位极人臣,终将也会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却是历史的反面教材,会是人人恨不得杀之的佞臣,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架上。

    景昭帝最后看了一眼王宥的尸身,慢慢地走出了诏狱,将手书交给了等候在外的楼君炎:“王宥已经认罪自裁!”

    说完,便大步往前走。

    迎着刺眼的阳光,景昭帝竟觉得眼眶莫名湿润,许是阳光太灼眼了吧,以往他希望王宥连同他身后的势力全部消失,可真等到王宥死了,自己倒生出一种沉重的心情,很不是滋味。

    从他逼宫登基以来,王宥便是他用得最趁手的武器,可谓是他指哪儿,他便能打哪儿,有时不需要他明示,他便知道如何做能让他满意。

    然,这件得力的武器终究是要丢了!

    而楼君炎仔细看过王宥的手书后,发现他只交代了沈家的事,关于最近陷害范仲和韩向诺以及其他几位大臣的事只字未提,楼君炎随即便追了上去。

    “陛下,臣有要事容禀,范仲兴造流江水利时,被诬告偷工减料贪污受贿并不属实,而是与王……”

    “楼君炎!”景昭帝猛地回头,陡然拔高了声音,“朕让你审的是沈家旧案,而非范仲。如今人已经死了,难不成你让朕把王宥从阎王手中拉回来,让你再来重审范仲的事不成?难道你想整个闵州的地方官员以及联民告范仲的百姓全部伏法认罪不成?”

    “臣不是这个意思!”

    “哼。”景昭帝铁青着脸,拂袖离去。

    楼君炎眸光幽深,注视着景昭帝远去的身影,恐怕景昭帝在位其间,范仲身上的污点都无法去掉了,不过人性向来复杂多变,一个毁誉参半的名声也未尝不可。

    而范仲还年轻,将功赎罪,重新解决到流江水利的瑕疵问题,他有的是机会继续于水利工程上展露自己的本事和才华。

    历经大半年之久的沈家旧案终于尘埃落定,该封赏的封赏,该定罪的定罪,该正名的正名。对于从犯霍时贬等人均给予了不同程度的惩治,霍时贬被斩首示众,霍家除了霍嫣等已经出嫁的姑娘们,皆被发配到了边疆做苦力。而作为沈家嫡女的沈翠竹亦是恢复了其身份,被景昭帝封为昭云郡主,以示抚慰,景昭帝更是下令重修沈家宗祠,供奉祭祀。

    这桩由太子牵头的惊天冤案终于彻底洗刷冤屈,本该是有功之臣的太子却是处境堪忧,不管做任何事都会受到景昭帝的冷眼和呵斥,甚至指责他去年任监国太子时更是将朝政弄得一团糟,哪怕是他什么都不做,就在御花园赏赏花听听鸟鸣,父皇都会逮着机会骂他玩物丧志。

    太子深感自己对父皇真是知之甚少,父皇竟会如此记仇。反观楼君炎却是愈来愈得圣心,自王宥死后,楼君炎这边便是顺风顺水,曾经在父皇那里的冷遇荡然无存,父皇对他的态度甚好,同他这边动辄打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过多久,楼君炎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了王宥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首辅,引得满朝同僚的恭贺。

    楼君炎当了首辅深受器重,而太子则成了景昭帝出气的小可怜,那日子叫一个难过,比他曾经窝囊无能的时候还要难上几个层次。

    这日,太子又被景昭帝当着众臣的面痛斥了一番,出了大殿见到春风得意神清气爽的楼君炎,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太子闷头上去问道:

    “楼大人,你靠什么做到父皇心中第一肱骨之臣?”

    楼君炎掀唇:“我家娘子家败的好!”

    太子:“……”

    跟过来听了一耳朵的大臣们:“……”

    楼君炎勾唇笑了笑,确实是这么个情况,王宥倒台后,陆燕尔败家莫名又能旺他官运了,后来才知是王宥逼迫护国寺的庞空大师用法器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然而,没有这些玄乎的东西加持,他亦让沈家翻了案,让王宥倒了台,而随着王宥这棵大树倒下,曾经依附于他的猢狲自然四处寻求自保,王宥的势力彻底崩塌。

    太子只当这秘诀是楼君炎吃饭的家伙不经意外传,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可没过两天,他竟然得知父皇有意废除他的太子之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危险信号,以往朝堂后宫皆传他这个太子当不久,可父皇却从未表过态,可这次父皇却有意无意流露出欲立赵括为皇储的想法。

    下朝后,太子便偷偷去找了楼君炎,沈家旧案可对楼君炎没甚影响,对他的不利影响却是深远的,父皇真的忌恨上了他。

    “楼君炎,你之所以让本宫去做沈家旧案的牵头人,不过是想让本宫挡在你前面,减少父皇对你的怒火而已!那日,你不过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甚至到最后都没有与那些大臣站在一起附议此事,明明你才是主导沈家翻案的人,可父皇却……”

    “殿下息怒!”楼君炎风轻云淡地将茶杯推到太子跟前,“生气易伤肝,来,喝口茶。”

    “父皇都要废本宫太子之位了,本宫如何息怒,如何喝茶?”太子双手撑在桌案上,怒目瞪着,全然不顾自己的仪态冲着楼君炎大吼。

    虽然,心中总有一种父皇会废他的想法,可父皇真要废他时,他一贯的冷静与自持皆化为虚有。

    没了储君之位,父皇百年之位,他拿什么跟那些母族强大的皇子争,难道也要向父皇曾经那样血染皇位吗?但比起争抢得来的皇位,他更希望自己能得到父皇的认可,能够名正言顺地坐在那个高位上,施展自己的治世理念。

    “臣知道,殿下请稍安勿躁!”楼君炎淡定地喝了一口清茶,启唇道,“陛下并非心甘情愿重审沈家旧案,心中自然愤慨难平,而殿下是此案的牵头人,他自然会暂时将愤怒转嫁到殿下身上,陛下要废殿下就废吧。”

    太子瞪眼:“说的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

    楼君炎蓦地敛了神色,郑重道:“废了可以再立,而臣对殿下的承诺便是陛下百年之后,只有太子会成为下一任的新帝!”

    太子愣了愣:“本宫怎么相信你不会同其他皇子有所交易,转而支持他人呢?”

    楼君炎一笑:“臣早就考察过各个适龄的皇子,他们的母族,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本事。所以,殿下大可以放心,即使发生党争,于他们之间,你是最适合的那位。”

    太子愣了愣,咬牙道:“楼君炎,你这是胆大妄为,竟敢妄议皇储党争之事。不过,本宫信你这一回!”

    “臣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太子赵乾果真被景昭帝废黜了,以的便是平庸无能的名义,难堪国之大任。而太子自此便被限制了自由,幽闭在宫中,可景昭帝似乎也无再立太子的打算,楼君炎象征性地派人试探提出了几次冲重新册立储君的事,景昭帝全都以各种理由驳回了。

    朝臣便歇了这份心思,也不再劝诫景昭帝。

    赵乾虽被废,但废太子妃所生的皇长孙依旧受景昭帝的宠爱,丝毫不影响皇长孙在景昭帝心目中的位置,而皇长孙也到了选侍伴读的年龄,景昭帝便在世家子弟中挑选能力出众品行上承的孩子作为皇长孙的伴读,毫无疑问,七岁的楼砚顺利通过了层层考核与筛选被选入了宫。

    没过两天,楼砚新鲜感一过,便没心肠陪幼稚的皇长孙读书了。

    他什么年纪的人啊,竟然要陪个小屁孩玩过过家的游戏,还让他穿上女装当新娘子,老天杀了他吧。

    他好歹也是大晋的末代皇帝!他以前可没这样对待他的伴读!

    难得回家的日子,楼砚发挥小孩的本能哭唧唧地赖在陆燕尔身边,“美人娘亲,你跟父亲说说,让他再给皇上说说,重新挑一个伴读就陪皇长孙读书。儿子不才,实在难以胜任!”

    陆燕尔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楼砚的脑袋:“砚台,你不想做皇长孙的伴读,要自己去跟你父亲讲哦。”

    唉,美人娘亲也不站他这边。

    楼砚苦着脸,索性胡诌一通:“可儿子在宫里受了很多委屈,皇长孙伙同其他一些年纪较小的皇子欺负儿子,还打儿子,他们身份贵重,儿子不敢还手。”

    母亲向来最是见不得孩子受委屈,美人娘亲肯定会到父亲跟前哭诉一番,到时自己就不用去皇宫陪皇长孙读书了,那个小兔崽子,看他就不是读书的料,整天插科打诨,惹太傅生气,自己父亲被幽禁,每天还傻乐着。

    陆燕尔抿唇笑了笑,然后看向站在砚台身后的楼君炎,揶揄道:“砚台挨打了呀,打架这种事你父亲最在行,让他给你支个招。”

    楼砚扭头朝身后看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里竟带了一抹惧意,小声唤道:“父亲。”

    没办法,谁叫自己被楼君炎揍惨了呢,楼君炎亲自教他拳脚功夫,累倒是其次,就是每次真枪实弹的过招真的折磨人,每次都是他被揍的很凄惨,他如今只是小孩子的身体,哪儿是楼君炎这个大人的对手,这个父亲简直就不拿自己当小孩看,不对,是不拿他当人看。

    他楼砚,以前的赵构,虽然于宫中也是险象环生,可却没这么实实在在的挨过打,谁敢揍一国之君啊。

    楼君炎斜睨了一眼楼砚,淡淡地吐道:“明着不能还手,暗着还不能么?”

    楼砚耷笼着脑袋,脚尖戳了戳地,小声反驳道:“可他们都是皇帝的儿子。”楼君炎竟然正大光明地教他玩阴的,这是父亲该教的吗?

    “那你就忍着呗,等到别人打腻了再说。”楼君炎说完,便不怎么看楼砚,反而献宝似的掏出一支花黛眉笔,“燕尔,以后为夫每日都替你画眉,好吗?”

    陆燕尔惊诧,反问他:“你会画?”

    “不会!”楼君炎摇头,“但我会作画。想来画眉也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两三笔便能勾勒出,但这是夫妻间的一种乐趣嘛。我为你画眉,你为我挽发,真真是不羡鸳鸯只羡仙!”

    楼砚木着脸站着,心灵备受伤害,总觉得楼君炎和陆燕尔这对父母才是真爱,而楼砚这个儿子是捡的,如此旁若无人的调情,考虑过小孩的想法吗。

    楼君炎瞥见楼砚还杵在屋子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颇为嫌弃的表情。

    楼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到那个烦人的皇长孙,只得硬着头皮说出自己不想当伴读的事,楼君炎听完,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能打赢我,你便可以不必入宫。否则,就老老实实地陪皇长孙学习,教他走正道。”

    楼砚默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小拳头,再对比楼君炎的大拳头,又默默地走了出去。

    转眼便到了寒冬腊月的时节,陆燕尔裹着厚厚的狐裘拥着暖炉过冬,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看得入神时,府内管家引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后院,然后又去了楼君炎的书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封为昭云郡主的沈翠竹,也就是曾经的沈翠珠。

    陆燕尔原本就觉得沈翠珠不同于府上的其他丫鬟,只是没想到她的身世竟是这般。

    晚晴俯身,替换陆燕尔手中的暖炉时,便狠狠地瞪了一眼沈翠珠的方向,说:“她原本只是楼家伺候人的丫鬟,可如今沈家得以平反,飞上枝头做了昭云郡主,自以为身份了得,便几次三番来缠着公子,也不知是何居心?”

    旁边的冬梅笑道:“也没有三番五次,这是第三次而已!不过这昭云郡主如今的举止作派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低眉顺眼的婢子丫鬟,现在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再也不用卑躬屈膝。”

    陆燕尔蹙了蹙眉:“不是说了楼家从未有过沈翠珠这个人么,怎的还敢肆意提及?”

    “少夫人,奴婢们只敢在您面前说说而已,绝对不敢出去乱说的。”晚晴冬梅垂眸道。

    “在我面前说顺了,万一嘴上没把门说出去了呢。夫君严禁提及沈翠珠这个人,事关她的一切,你们都得给我念进肚子里,来楼府的是昭云郡主沈翠竹,而非沈翠珠,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沈翠珠这个人,她以前也从没出现在楼府过,切记!”

    “是。”冬梅应道。

    晚晴抬头看了看陆燕尔,吞吐道:“可沈……昭云郡主来府上较为频繁,奴婢担心她与公子……”

    陆燕尔扭头,面色冷肃:“夫君若真对她有意思,早就收了房,或是娶了,这种话休要再说!”

    虽然,陆燕尔隐约觉察出沈翠珠对楼君炎怀揣着情愫,但她从未越雷池半步,而楼君炎对她也无男女方面的情意。

    她信他,亦是信她!

    书房内,昭云郡主定定地看着桌案后那道清俊的身影,眼眶微红,忽地起身跪在了地上,亦如从前卑微的她。

    她开口说道:“公子,如今王宥已死,其从犯皆以定罪,可我心中始终存有疑惑,只希望公子能解我心底的困惑。”

    楼君炎始终伏案,执笔画着什么,并未抬头看昭云郡主。

    昭云郡主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地问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沈家冤案是否跟陛下有关?”

    楼君炎笔下动作一顿。

    陆宗兼沉默了一会儿,道:“以目前查出来的事情来看,霍家应该不会被连坐,但多少都会因此而牵连。”

    陆宗兼仰头看了看一望无垠的天空,霍时贬竟然也参与了陷害沈家一事, 而间接的,他也算是娶了沈家仇人的女儿,一想到记忆中那个叫着他兼哥哥的绿衣小姑娘, 他便难受的紧。

    然而,等他回到府上面对自己的妻子霍嫣时, 收敛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并将霍时贬要见她的事告诉了霍嫣。霍家的人方才就来哭求了一通, 霍嫣好不容易才将人送走了,心里正烦乱着, 父亲牵扯的是陈年巨案, 兹事体大,就连首辅王宥都未必能有上次的运气成功脱困。她不过是做了国公府的长媳, 又如何救得了这个与她有着血缘却感情寡淡的父亲。

    ☆、第128章 第128章“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昭云郡主起身告辞离去,待到她快要走出书房时,楼君炎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翠珠,你的前半生被困于血海深仇,后半生学着放过自己,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去寻求普通女人该有的幸福!”

    普通女人该有的幸福,嫁为人妇,为夫家生儿育女吗?

    可她想嫁的人,却对她从来不屑一顾!

    昭云郡主身躯微微发颤,心底莫名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似要冲破以往的禁锢喧嚣而出。她竟如此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他就是她前半生所有的爱恋,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是她飞蛾扑火也想要的幸福。

    在他的筹谋下,沈家得以平反,可沈家的一切人和事皆成过往,父母兄长亲人都不在世上,她却要在漫长的生命里顶着昭云郡主沈家遗孤的身份活在京城,这只会让她痛苦,让她压抑。

    所以,她才想逃离京城!

    可逃离之前,她想让他知道,自己曾那般小心翼翼地爱过他,视他为神明。

    “楼君炎。”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唤他的名字,激动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廓,“我一直都心悦于你,只有你!”

    然而,不过瞬间,她沸腾的血激动的心便归于一片死寂。因为他的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眸光甚至都无任何波动,只淡漠地说了一句:“你逾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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