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如同儿童、又凄厉如同夜枭的号叫声响起,祖塔、利切和摘星者开始斩杀俱俄尖兵,“俱俄”两字在梵语里意味着“多足”,这些由普通教徒炼化而来的半魔怪物拥有两对长足、一对短足,六只多毛的脚掌让他们可以在各种地形中快速奔跑,除了头部以外,这些尖兵已经完全失去人类的形态,畸形的身体布满粉红色的褶皱,胸前、背部和尾稍分别长着一只眼睛,看起来诡异莫名。

    对于普通人来说,俱俄尖兵藏在爪垫里的利爪是可怕的武器,但面对身经百战的战士,这些面目可憎的怪物并无抵抗的能力,霎时间十数条身影消失了。檀那婆发出沉闷的怒吼,斩首大刀化为一道乌光扫过草丛,这与其说是大刀、不如说是镶上手柄的门板的庞大武器轻松撕裂大地,“呜”的破空声中掀起一大团混杂着草叶的泥土,祖塔腾空而起避开锋芒,几个纵跃消失在远处。泥团扑通落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逐渐蓄满泥水的大坑。

    从约纳的角度只能看到东方人半跪于地的背影,他揉揉眼睛,奇怪地看到阿赛的身影正在逐渐变淡,像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慢慢消融在空气中。黑色大地凭空生长出一层红色的地毯,那是无数朵花瓣繁复的血红色鲜花在纷纷盛开,“……曼珠沙华?”高乌遮尊者轻轻吐出一个梵语名词,在大陆通用语中,那意味着“彼岸花”。在佛教传说里,只生长于黄泉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彼岸花可以沟通人间与冥界,是照亮幽冥的接引之花。

    红色花毯中央,泥土开始像热水般沸腾,阿赛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唯有短剑“饕餮”深深嵌入大地,散发着冰冷又灼热的天青色光华。忽然一只手破土而出,一把抓住名剑的剑柄,随着缠满绷带、布满血污、骨节粗大的手掌出现,沸腾的泥土正将一名深埋于地下的战士托出地面。他的手臂、头颅与躯干依次出现,望着从长眠中醒来的男人,约纳感到不寒而栗的惊悚,这名战士披挂着残缺不全的生锈甲胄,铠甲未能覆盖的地方乱七八糟缠满绷带,就连脸孔也被滴血的绷带布满,只露出一对幽光灼灼的血红色眼睛。战士从潮湿的泥土中拔出双脚,缓缓挺直身躯,他松开手指,并未拔出名剑“饕餮”,约纳看到他的身侧挂着一柄锈蚀得看不出模样的长剑。

    “这……这是什么东西?”占星术士捂住嘴巴。这样奇诡的场景虽然令人惊惧,可又感觉分外熟悉,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龙姬!龙姬在召唤隔世的恋人时也是这般场景,尽管白骨帝皇不是由地下升起,而是破开紫雾的空间昂首而出。难道阿赛与她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可龙姬分明说过“冥婚”的能力是在龙家宗室孩童四十九天大的时候,与死去四十九年以上的隔代婴孩尸骨成婚,没道理召唤出来的不是白骨,而是一具有血有肉的战士身躯啊?

    高乌遮尊者用昏黄的眼睛望着外面,“人。”他带着疑惑说出这个字眼,似乎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

    “您说什么?”约纳没有听清,或者是挺清楚了,但理智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曼珠沙华中从异界破土而来的,是人。”老僧喃喃地重复道。

    这时披甲的战士轻轻抖动躯体,泥土和铁锈簌簌落下,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发出喀喀的响声。他缓缓昂起头,破烂铁盔下火炭般的双瞳直视高大的檀那婆,魔神的注意力也被他吸引了,直勾勾地望着异界而来的对手。一股寒意掠过约纳的后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披甲战士身边的草叶开始向外倒伏,无形的风吹动曼珠沙华璎珞般的花瓣,战士慢慢抽出生锈的长剑,剑刃与剑鞘摩擦发出难听的响声,布满锈斑的黝黑长剑每抽出一分,四周的温度就下降一度,就算躲在大殿里,占星术士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冰寒。四周树丛中无数惊鸟哗啦啦飞起,在阴霾的天空中四散飞远。

    高乌遮尊者悄无声息地斜跨半步,遮挡在约纳身前。身体的颤抖立刻停止了,老僧身后成为一片无风、无味、无恐无悲的奇怪空间。

    “呜噜噜噜……”檀那婆挥起斩首大刀直劈而下,庞大的刀影将对手整个笼罩。“锵!”金铁交鸣声响彻天际,复苏的战士高举锈剑正面挡住了斩首大刀的下劈,他的双腿深深陷入泥土,锈剑的剑刃嵌入了斩首大刀的刀刃中,滴水的剑锋距离他铁盔只有半寸的距离,可战士的力量足以与魔神抗衡,斩首大刀正一分一毫被抬起。这时,包着绷带的战士忽然说话了:“哎呀哎呀,这下子才清醒过来呢。睡得太久了,脑子有点不好使了啦……”

    “阿赛!”约纳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尽管声音显得低沉沧桑许多,但这个说话的腔调分明就是自己熟悉的东方人。“阿赛!是你吗?”他禁不住开口喊道。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谁,约纳兄?”浑身破破烂烂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托着斩首大刀,奋力把双脚拔出泥潭,“等会儿再聊天啊,我先处理完这个大个头。”轻松愉快的话语与复生亡魂般的外貌毫不协调,战士灼热的双瞳猛然亮起,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反击。

    “刷!刷刷!”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圆弧形的黑光三次闪现,精钢铸造的斩首大刀从中折断,檀那婆的右臂轻飘飘飞起,魔神的眉心多了一道狭窄而深邃的剑痕。

    “噗通!噗通!”断成两截的大刀坠入泥潭,比一个成年人更粗壮的手臂滚落树丛,檀那婆的额头喷出铺天盖地的污血,胸前一对小手徒劳地舞动着,肥硕的身躯沉重地跪倒在地,整个大地都随之震动。

    约纳被完全震慑了。这三剑完全颠覆了他对剑术的认知,如果说樱桃渡夜晚之王w先生的剑术代表了优雅,“丑脸”利切的剑术代表了精准,那么复生战士的剑术代表了凶暴和愤怒,生锈的黑剑根本不管前面存在什么样的阻碍,只会残暴地将一切阻路者斩成两半。唯有拥有绝大力量和冷酷心智的真正强者能够做出这样毫不留情的攻击,眼前扛着长剑转身回归的战士,是他今生见过最恐怖的男人,——或许比风暴骑士以撒基欧斯更加恐怖。

    “唷,约纳兄。初次见面。”缠满绷带的披甲战士走到大殿门前,轻轻松松地抬起左手打了个招呼。约纳不敢直视他污秽滴血的脸孔,诺诺道:“阿赛,你、你为什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每个人都有点秘密。今天心情好,就不再隐瞒了。”战士平静地说,忽然拍一拍自己的右肩,碎裂肩甲的缝隙里掉出几只小虫,慌慌张张地钻进泥土。

    “战斗结束了,你、你还能变回来吗……”占星术士脑海中不禁浮现与这样恐怖的亡者伙伴共处一室的情形。

    东方人转过身,通红的瞳仁明亮起来,“谁说战斗结束了?”

    他的对面,如山的身影正在变得更加巨大起来。

    第184章 亡者之刃(中)

    倒在地上的檀那婆正在产生诡异的变化,他封住口部的金色丝线忽然全部断裂,“呜吼……”魔神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不似人类的吼叫。忽然两只苍白的人手从他口中伸出,扒开檀那婆滴血的嘴角,“噗!”一个同样苍白的头颅钻了出来,睁着毫无焦点的眼睛,黏液滴滴答答从下颌滴落。

    “这又是什么啊……”约纳崩溃地自语道。这场战斗已经远远高出了他的层级,幸好高乌遮大师为他提供了一小块遮风挡雨的净土。

    檀那婆不断发出恐怖的哀嚎,他口中钻出的头颅忽然张大嘴巴,吐出两只人手和一个头颅,同样苍白、丑陋、挂满粘稠液体的人头张开嘴巴,继续以这种诡谲非常的方式孵化新的人类器官。

    “喔喔!”残破的复生战士惊叹道,“这样下去会变成一条蜈蚣啊!”

    “怨灵。”高乌遮大师忽然开口,“被檀那婆斩杀者怨气不散,在他腹内变成了半生、半死、半真、半幻的怨灵。”

    忽然异变陡生,每张人面两侧又绽开裂口,从中生出手臂和人脸,人首以这种方式迅速增殖着,没过几分钟已经变成一座人头的高山,无数张痛苦呻吟的人脸之间挥舞着无数条手臂,黏液四处流淌,上百条怨灵的凄厉嚎叫彷佛要刺穿人的耳膜,飘扬的雨幕中,这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体开始缓缓移动,一座丑恶的肉山向寺庙倾轧过来。

    复生的战士挺起胸膛,破碎铠甲的缝隙里喷出黑色烟雾,符文绷带下的肌肉块块隆起,他左右挥舞黑刃,铁盔下的瞳孔射出狂暴的光芒:“无论是怨灵、魔神还是佛祖,一样狠狠斩断!”

    “轰!”地上出现一个泥水飞溅的深坑,披甲的战士已经高高跃起,锈蚀的黑剑将每一颗挡路的雨滴劈成两半。成堆的怨灵既没有意志、也没有防御的本能,数不清的面孔眼睁睁看着一道弧形黑光斩破空气,“刷啦!”剑刃爽快地破开人面一劈到底,庞大的肉山前端从正中间被切成两半。

    然而这没能给怨灵造成任何伤害,断面喷出黏液,每一个被切开的人脸都生出新的手臂和头颅,增生的人体立刻将缝隙填了起来,肉山变得更加庞大。“本体!”约纳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喊道,“得在这堆东西里找到檀那婆的本体!让他闭上嘴巴,一定就能组织怨灵的增生!”

    高乌遮尊者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占星术士悄悄松了一口气,从老僧的目光里他知道,这个猜测应该是正确的。檀那婆嘴上的金色丝线一定是某种封印,既然怨灵是从他肚子里涌出,那么唯有使魔神闭上嘴巴才能停止肉山的增长。

    披甲战士并未答复。他的背影微微颤动,像是不奏效的一击已经激起了他的愤怒。

    这时肉山顶端的两只手忽然“噗”的一声拔起自己的头颅,把那颗圆睁双眼、张大嘴巴的人头丢了出来。头颅骨碌碌滚到寺庙围墙边,“呃啊啊啊啊啊……”沾满泥泞的人脸仰天发出哀号,皮肤肉眼可见地干瘪、收缩,由苍白变为漆黑。

    “小心!会爆炸的!扎!高乌遮尊者!”惊呼声从天上传来,凌空而立的摘星者刚刚掷出无形之矛杀死一名俱俄尖兵,看到怨灵掷出头颅立刻大声提醒。

    “轰!”

    一场剧烈的爆炸发生了,断墙被高高掀起,诡异的绿色火球翻滚升上天空,一个狰狞的大洞出现在地面上,渐渐被泥浆灌满。寺庙正殿在冲击中不断颤动,天花板上灰尘与砖瓦纷纷掉落,约纳被烟尘迷了眼睛,只感觉到四条人影前后左右将他围拢了起来。他揉着眼睛勉强睁开眼皮,看到扎的四名分身牢牢地护卫着自己,而正前方,高乌遮尊者并不高大的身影抵挡了爆炸的所有冲击。

    “这……檀那婆根本不是人类,他们简直就是重型兵器……”占星术士喃喃道,一边向身边不知名的三代分身投诸感激的目光。

    “噗!噗!噗!噗!噗!”更多的头颅被手臂拔起,向四处乱丢,“轰!轰!轰!轰!轰!”一个又一个绿色火球震动大地,残损的茅屋纷纷倒塌,荒弃小镇成为恐怖的修罗场。肉山又开始缓缓前进,忽然一颗头颅径直向大殿掷来,人脸在空中就开始萎缩变黑,发出刺耳的哀鸣。

    扎的一个分身簌地分成两个人影,其中一名助跑两步飞跃而起,凌空抱住那颗即将爆炸的人头。“轰!”绿色火团在空中爆发,大殿的飞檐被炸碎了,碎瓦噼里啪啦落地,几名分身不约而同地抽搐一下,显然受到了一定的伤害。

    “丑脸”利切出现在肉山旁边,格斗细剑刷刷刺出,被他洞穿的头颅无力地跌落,不能再产生爆炸。

    “退下!”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震慑了全场。

    爆炸声、呻吟声、雨声彷佛同时停止,包满绷带的手从空中抓住一颗头颅,将来不及变化的怨灵狠狠捏碎,披甲战士身上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邪火,雨水来不及沾湿铁甲就被蒸发,红瞳在铁盔下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是我的战斗,谁都不许插手!”

    “只要不威胁到背叛者血脉的安全。”大剑士平静地回答道,刷地收起细剑。

    复生的战士慢慢抬起头颅,缠满符文绷带的脸孔望向阴霾的天空,“真是的,不好玩……那就结束吧……”

    泥浆四溅的脚印残留在大地,铁锈色的身影高高升起在天空,“你最好躲远点。”空中的摘星者耳边掠过一句提醒,接着肩膀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撞,跌下无形台阶落向地面。

    约纳眼前一花,已经看不清战士的身影,但几秒种后,天空明显变得更加黑暗,暴雨欲来的雷云聚集在头顶,爆炸产生的绿色火团显得更加明亮,无数张脸孔用无神的眸子望着天际,瞳孔中倒映着隐隐的雷光。

    “龙?”高乌遮尊者深埋于皱纹中的眼睛射出精光。

    雷云中纠缠着雄伟的身形,铁锈斑斓的鳞甲划破云层,一双火炭般的眼睛若隐若现。“不,不是……睚眦……”高乌遮尊者自言自语道,无声息地挪动步伐,将约纳严严实实遮在身后。占星术士着急地跳着脚:“什么?尊者我也要看啊!我不能错过阿赛的战斗啊!”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睚眦是东方龙的儿子,残暴好战的半龙,很危险,很危险……”老僧难得地做出了解释。

    忽然一道电光贯彻天地,庞大的身躯从云层中直冲而下,浑身挂满黑色邪火的巨兽头部庞大生满锯齿,身形与龙族相似,可确实并非幽灵巴哈马飞升而成的那种巨龙。视网膜还残留着划破天宇的身影,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龙形就狠狠击中地面,“轰!”

    大地沸腾了。先于声音,像水一样滚沸的泥土将冲击传遍四野,世界失去了颜色,铺天盖地的黑色邪火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茅屋、树木和整间寺庙,砖瓦像风中的沙砾一样风化消失,被翻涌的黑火卷走。约纳张大嘴巴,怔怔地看自己身边流动着的毁灭之火,高乌遮尊者的背影像激流中巍然不动的礁石,将一片安宁的空间留给他,也留给扎的四位分身。

    不知过了多久,爆炸的巨响才声震天宇,滚滚雷声逐渐远去,天空居然变得晴朗起来,彷佛雨云也被这次惊天动地的攻击驱走了。约纳战战兢兢从高乌遮尊者背后探出头来,发现村庄和密林已经完全消失了,大地中央出现一个漆黑的泥潭,泥浆冒着小小的气泡,四周的土壤被黑火烤干龟裂,庞大的肉山已经完全消失,来势汹汹的檀那婆和无穷无尽的怨灵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占星术士身旁是一片梭形的净土,以高乌遮尊者为端点的一片寺庙地砖被保留了下来,像是黑色河流中的一个孤岛。大地冒着热气,泥潭边站着一个衣甲残破、肩扛锈蚀黑剑的男人,“阿赛!”约纳惊喜地叫了一声。

    “躲在里面不出来,以为我就会放过你吗?”战士忽然挥出锈剑,黑剑哗啦一声把泥潭分成两半,一声低沉的痛叫传来,檀那婆庞大的身躯从泥浆中跃出,挥动仅存的左臂攻来。

    “不够有趣,老兄。”

    剑光纷乱,那么巨大的魔神身躯在阳光下无助地颤抖着,接着身体开始块块跌落,最终哗啦一声化为遍地细碎的尸块,最完整的也不超过一个拳头大小。污血缓缓流淌,寂静的修罗场吹过一阵来自东方的风。

    “尔时世尊举身放大光明,遍照百千万亿恒河沙等诸佛世界,出大音声,普告诸佛世界一切诸菩萨摩诃萨,及天、龙、鬼、神、人、非人等。听吾今日称扬赞叹地藏菩萨摩诃萨,于十方世界,现大不可思议威神慈悲之力,救护一切罪苦之事。吾灭度后,汝等诸菩萨大士,及天龙鬼神等,广作方便,卫护是经,令一切众生证涅盘乐……”

    高乌遮尊者的诵经声传来。战士将黑剑归鞘,走到仍然嵌入地面的短剑“饕餮”旁边,血红的曼珠沙华再次盛开,大地张开怀抱,迎接强大的战士再次进入长眠。

    第185章 亡者之刃(下)

    战斗结束得非常突然,“丑脸”利切没来得及清点俱俄尖兵尸体的数量,整个战场就被轰得面目全非,就连装满头颅的平板车也炸成了碎片,七名车夫和风干的头颅变成一堆分不清彼此的酱红色肉糜。整个村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象车远远停在路上没有被波及。龙形威力波及不到的边缘地带,三曼陀的脑袋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车夫惊魂未定地喃喃念佛,是扎的一个分身见机行事将他拖出了小村藏在草丛里,避过了形神皆灭的灾祸。

    一个身影渐渐凝结在空气里,阿赛弯腰拔出“饕餮”,喀锵一声还剑入鞘,笑嘻嘻地向约纳走来,“唷,约纳兄。虽然没让我打得过瘾,不过算是一段愉快的时光呢。”

    占星术士畏缩地瞧着东方人,感觉眼前这个梳着辫子、笑容明朗的男人变得非常陌生,“阿赛,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方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丑脸”利切带着祖塔和摘星者走到他们身边,“上车吧,我们日夜兼程赶往瞿维什提,干掉檀那婆给我们惹了大麻烦,很快其他的魔神就会向这边聚集过来。”大剑士冲正在诵经的高乌遮尊者点点头,示意他带着约纳上车。

    一行人陆续回到车厢。巨象低着头显得萎靡不振,应该是被刚才毁灭性的一击吓破了胆子,由三曼陀用尽力气安抚半天才勉强迈出脚步。车轮缓缓从焦裂的黑土上碾过,约纳从窗户向外望去,惊恐地发现檀那婆的尸块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又一个球形的东西在碎肉堆中隆起。

    “半部《地藏经》没能超度所有的怨灵。愿它们食尽血肉、莫害他人吧。”高乌遮尊者阖上眼皮,吐出含混不清的叹息。

    苍白的双手和脸孔一个接一个浮现,无数怨灵凄厉地嚎叫着,开始张嘴啃噬檀那婆的尸体,约纳连忙扭回头,不敢再看这噩梦般的场景。

    祖塔还是那副大马金刀端坐、谁都不理的模样,摘星者转动灵巧的眼睛偷偷瞧着阿赛,与东方人的目光一触,又连忙移开。阿赛却显得心情很好,伸手揪一揪约纳的衣袖:“喂喂,约纳兄,这下我不算吃白饭的了,也为你们出了一点力气了是不是?”

    17岁少年触电般的收回手臂,像车厢边靠了靠:“是、是啊……你很厉害……”

    东方人愣了愣,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怪我隐瞒秘密对不对?放心,既然我在你们面前召唤真身,就代表我把你们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伙伴,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真身?”约纳咂摸着这个字眼。

    “说来话长。”阿赛挪动一下屁股,摆出一副长篇大论的姿势,“在我们那个古老到家谱有三寸厚、坟地大得无边无际的家族里,宗系的男孩女孩会在幼年时经过一种仪式,得到一种挺奇怪的能力。这种仪式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花许多年的时间准备,所以只针对宗族后代举行,旁系的孩子得不到这种待遇。——你猜到了,我就是旁系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的孩子——家族会用另一种方法给旁支后代提供机会,如果孩子母亲同意的话,他们会在孩子四十九天大的时候开启‘万骨坑’。你知道万骨坑是什么吗?”

    占星术士迷茫地摇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东方人笑着拍拍伙伴的肩膀,“那是一个很深很深、很大很大的洞穴,掘在祖坟所在的那座深山里,用铁门封闭、挂铜锁锁牢。四十九天大的旁系后代会由宗族长老带到这里,开启铜锁、铁门,丢进洞穴,闭上铁门、铜锁,三天以后再开启洞穴将孩子取出。既然叫做‘万骨坑’,里面装的当然就不是白菜和番薯,而是尸骨。孩子的尸骨。出生不满四十九天就夭折的孩子尸骨。家族从各处搜集这些幼童的尸骨丢进‘万骨坑’,加上未能完成仪式死在里面的旁系之子,长年累月,里面定有不止一万个孩童的尸骸。”

    尽管阿赛是笑着讲出这段故事的,约纳却感到一阵寒冷的战栗,他的眼前浮现出冰冷的画面,嘤嘤哭泣的幼童被丢进白骨累累的洞穴,阳光在头顶关闭,照亮黑暗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磷火,白胖的小手触到的,是骷髅深陷的眼窝。他没想到乐观活泼的阿赛竟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然后呢,这些孩子会有三种结局。第一,运气非常不好的,会因寒冷或者饥饿或者虫噬鼠咬而死在里面;第二,运气一般的,会在三天后平安返回,从此在家族中变成一个毫无地位的废物,终生不能走进供奉着祖先牌位的主宅一步,依靠微薄的供奉度日,就连家奴也会鄙视这些无能的主人;第三,运气好的,会在‘万骨坑’里得到一种奇异的能力。这种能力因人而异,没人知道能力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又具有多大的威力,——用你们西陆人的话说,这叫做血脉继承者的能力突变,就像那个叫做图什么瓦什么的玩火老兄一样。”东方人表情轻松地讲着残酷的往事,就连古井不波的高乌遮尊者都微微睁开眼皮,用混浊的眼睛看了阿赛一眼。

    “这、这太残忍了……”约纳先是感觉悲哀,其后又感觉到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对孩子?四十九天,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东方人摇摇头:“不不,你不懂,这不是残忍,而是家族的仁慈。在战火不断的国度,唯有实力才是家族的立身之本,东方大陆也有国家、种族之分,但家族这个词语具有崇高的地位,先家,后国,再天下。每个人都需要在家族中扮演一个角色,这种家族地位,是每一名顶着古老姓氏的后人毕生追求的东西。血统是最重要的因素,宗系的后代拥有强大的先天优势,而‘万骨坑’给旁系的后人以微渺的希望。即使死在白骨堆中,也比终生过着卑微的日子强得多。”

    占星术士对这种社会形式感到非常陌生,他对“家族”的概念仅限于遗留自祖先的姓氏,在他的全名d·约纳二世中,d是家族姓氏的缩写,“二世”指的是他和父亲共用一个名字,“约纳”是“约书亚”的简称。“仁慈吗?可他们并没有给婴儿选择的权利,或许许多孩子根本就不想争夺位置,只想平静地过完一生呢。”他想了想,说。

    阿赛愣了一下,“你说的倒也对。不过千百年来家族就是这样传承的,旁系的孩子也能出人头地,这是生活的最大希望。……总之,我就是这样获得了奇怪的能力。简短来说,我在‘万骨坑’里遇到了一个刚死不久的孩子,在无意识中,我血脉中沉睡的东西发动了,我与这个孩子达成了某种交换契约,从此再也无法分离。我把自己的能力叫做‘甲躯’。”

    “是说那个穿着生锈铠甲的战士么?”约纳眼前立刻浮现缠满绷带、铁甲破烂的战士形象。

    “不不不。”东方人摇晃着手指头,“‘甲躯’指的是这个身体。”他指着自己的鼻尖,眨巴着眼睛:“这个身体喔。”

    约纳糊涂了:“你说什么?你不是活生生地坐在我旁边吗?”

    阿赛咧嘴一笑:“正解!我是活生生地坐在你身边,但坐在你身边的这具身体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多年前死在‘万骨坑’里的那个孩子。”

    此话一出,高乌遮尊者、祖塔、摘星者和约纳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在阿赛脸上。寒意再次从脊背升起,约纳揉揉眼睛,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皮肤富有弹性、喘着气、能吃能喝的家伙是一具夭折的童尸。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阿赛,你真会开玩笑……”

    “谁开玩笑啦?”东方人愁眉苦脸地挤挤眉毛:“骗你对我有啥好处?血脉能力这个东西没法解释太清楚,总之,现在你们看到的我,是借用不知名的孩子的身体行走在世间的我,这具身体会长大、能呼吸,吃喝拉撒与常人没有差别,而且我这位共生的朋友天赋惊人,很容易就习得了一手好剑术。感谢这具身体,大部分场合有了它和这把‘饕餮’就足够了。”

    约纳喉头发出艰涩的咯咯声,“你、你是说从土里面浮出来的那个、那个……”

    “那个灰头土脸的老兄就是真正的我没错。”阿赛点头承认,“我的身体一直存放在异界,大部分时间在睡大觉,——当然也有修炼的时候,每个懒虫都有勤快的时候嘛。我也说不清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反正我顶着这副身体走来走去的时候,我自己的身体还是能在那个世界走来走去。不过那个世界就没这么美好了,当我还小的时候整天遇到危险,受了不少伤,长大以后浑身还是破破烂烂的没法愈合,就这么凑合着吧。对了,那把黑剑叫做‘睚眦’,是我发现唯一能带到异界去的武器,与‘饕餮’同样是东方九把名剑之一,它排行第七,是个小心眼、急脾气、非常暴躁的家伙呢。”

    车厢里沉默着,没人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奇诡的真相。

    “喏,因为顶着别人的身体走来走去,像穿着铠甲一样,所以就叫做‘甲躯’。我的召唤术其实也不能叫召唤术,只是把自己从遥远的地方叫来而已,——对了,‘饕餮’可以沟通两界,节省很多打破空间界限的力气——由于那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残酷一点点,所以那个世界的我的实力就比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高一点点,……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说了一句很拗口的话,东方人吐吐舌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还是没人说话。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车子缓缓停下,三曼陀兴奋地喊道:“瞿维什提到了!”

    约纳这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阿赛,我能戳一戳你的脸吗?”

    第186章 改变之风(上)

    “旅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顾铁觉得有点迷茫。从定义上来说,人离开家55公里以外就可称为旅行,若以北京的那所四合院来讲,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外面旅行,可回头想想根本不记得曾看到什么风景,而踏入中国的领土,也未曾有归心似箭的冲动。

    络腮胡博特开着一辆老旧的桑塔纳轿车,行驶在内蒙古宽阔平整的道路上,窗外掠过的荒凉风景与外蒙古并无不同,可路标上的中文提醒着国境已经悄悄变换。对于使用卫星天线联通量子网络的顾铁和小丑来说,在蒙古士兵的包围圈里找到一个空隙流出扎门乌德、找个见利忘义的中国商人买辆旧车、在中蒙两国漫长的国境线上找个防御松懈的角落偷渡到中国,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唯有昏迷不醒的小白脸乔治给他们添了一点点麻烦。

    为了寻找突破点,他们从二连浩特口岸向西开了上百公里,在中蒙边境线703号界标附近找到了没有监控设备和士兵的无人地带。博特下车剪开两层铁丝网——一层象征蒙古国境,一层象征中国——开着桑塔纳轿车从戈壁滩颠簸而过,留下一路长长的尘烟。这辆车从里程表上看已经行驶了七十万公里,顾铁觉得这破车应该跑了一百七十万公里,只是里程表显示不出前面的“1”而已,这辆二十年车龄的桑塔纳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一路上抛锚了三次,打开发动机盖看看,里面居然住着一窝毛茸茸的小耗子。

    但要避人耳目,这种老旧的桑塔纳轿车最合适不过了,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大众开始生产第二代帕萨特、命名为“桑塔纳”,一直到2045年最后一辆桑塔纳汽车下线,中国创造了一辆汽车连续生产六十三年的惊人世界纪录。停止生产以后,桑塔纳巨大的保有量开始从二三线城市向偏远地区转移,现在内外蒙见到最多的就是破旧的黑色桑塔纳,数量多得惊人。

    从甘其毛都口岸以西六十公里处进入国境,顾铁查询了一下地图,他们现在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乌拉特中旗川井苏木境内。甘其毛都口岸原称288口岸,现在是最大的中蒙边境公路口岸之一,桑塔纳轿车走完一段土路,驶上了宽城平整的县道,融入来来往往的车流之中。与到处戒备森严的内蒙不同,中国境内边检与交通警察并未刁难来往的车辆,十一月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冷,谁不愿在执勤室里烤烤暖气听听广播呢,反正又不是严打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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