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沿忘川一路漂流,经鬼山魂海,达凡冥交界。

    荼离不久前来过这儿,当时他是一只一无所知的小妖怪,望着无法转世入轮回的连绵病鬼愤慨又悲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罢了。现在想来真是讽刺,如果白果子知道自己才是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该会摆出怎样的神情。

    从前他在凡族摆算命摊的时候,跟着酸秀才学了一阵子书画,酸秀才家徒四壁,圣贤书却是不少,荼离闲来无事翻阅了不少,记得其中有一阙诗写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会子荼离只觉着凡人矫情,不就是久未归家,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也常常三年五载的在外厮混,每每回大荒汤谷最多被祝余念叨几句,安生一段时日再接着往外跑。

    也只到了如今,荼离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怯。

    他留给溯风族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回来”,这一等,便是一千年。荼离魂飞魄散时不过五百岁年纪,一千年的时光太过长久,若在凡族,已不知改朝换代了多少回。

    魔族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一路上尽是魔物过境后的毁灭破败,若大荒汤谷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于荼离而言,一千年不过是沉睡之后的再次苏醒,但其实许多人许多事都渐渐模糊了,甚至有时候会怀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直到他再次踏上回家的路,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浩劫过后的沧海桑田,仍旧是脑海中的模样,记忆有时候深刻得可怕。

    大荒汤谷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山脚下的狐狸洞穴坍塌得只剩下几堵矮墙,墙外,常开不败的黄花迎风摇曳,旧坟添新冢,墓碑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那里葬着兔妖,葬着左旌,也葬着千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来者何人!”

    荼离被戒备森严的神兵拦下,人群中还有十几个执弓的溯风族少年,他们熟练地拉弓引弦,眼中满是戒备。荼离阿殿自嘲着笑了笑,无端生出一丝廉颇老矣的错觉。

    “阿……阿殿?”

    自殊离之境回到汤谷,祝余便在山脚下搭了一座小木屋,日日夜夜守在山口。他盼望着,等待着,一千年心如死灰,沉桑潜入大荒汤谷告诉他殊羽正在用引魂盏寻荼离的三魂七魄时,祝余并不敢有半分奢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逃了出去。

    荼离现世的传闻传遍了三界各族,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又一次见到了那抹红色的身影。颀长清瘦的轮廓,微微卷曲的黑发,凤眼下是嚣张明艳的赤色面纹。

    祝余一双眼,霎时便红了。他颤颤巍巍扶着拐杖,再难挪开一步。

    “你终于回来了。”祝余老泪纵横,双膝跪地引族人虔诚叩拜,“我主荼离!”

    人群顿时如惊雷炸开,年轻的小神仙们第一次见到了叫人闻风丧胆的荼离阿殿,他们连连退后几步,忍不住交头接耳,或兴奋或忌惮,或夹杂着克制的崇拜。溯风族弟子们抛下弓箭跪下身,偷偷瞄着一族之长,嘴角上扬眼中泛光,就像寄人篱下的小孩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长老。”荼离跨着步子走到祝余跟前扶起他,祝余干瘦了许多,脸皮松松垮垮堆出几道纵横的皱纹,愈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祝余激动得说不出话,荼离无心叙旧,只沉沉叹了口气,正想转身挑个人问问,木屋里又钻出两只小妖来。

    “果子!”向弥和阿晋被伴月安排在了大荒汤谷,这几日都跟祝余呆在一处,明明分别没几日,却都有些热泪盈眶。

    乱世之下皆如浮萍,擦肩而过是否能再重逢,没有人能知晓。

    “果子,你终于来了!可吓死我们了!”

    “怎么了?”荼离环视着跪成一片的人群,最后将目光锁在两只小妖身上,“魔族来了?”

    向弥焦急回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手持长剑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魔族,根本拦不住他们!”

    “持剑之人是否带着黄金面具?”荼离问。

    “正是!”阿晋道,“那人灵力修为极强,打死打伤了好些神兵神将。”

    左手一张一合,金乌长弓赫然出现,荼离杀意凛然道:“他现在在哪?”祝余拄着拐杖转身朝山上一指,道:“沉桑和魔族都往扶桑神树去了,元曦殿下设了兵阵,大概能拖个一时半会儿,只望天帝快些调兵过来。”

    沉桑是做好了釜底抽薪的准备。

    荼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面上倒还镇定自若:“长老,你安心守在此处,我不会让大荒汤谷毁在我的手里。”

    魔物在霜寒剑的指引下灵力倍增,为恐伤及扶桑神树,元曦孤身迎战沉桑,战场被分割成了结界内外两处。荼离赶到扶桑神树时,元曦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单凭他一人之力,对付百鬼族鬼王终归勉强了些。

    轮回之镰吸饱了血兴奋不已,它叫嚣着朝元曦飞过去,铁链连接的两把飞镰旋转逼近,弯曲锋利的刀刃勾画出荧荧冷光,割破长风,孤注一掷。

    “小心!”来不及挽弓,荼离穿过结界纵身扑了上去,他以弓为盾将元曦护在身后。飞镰撞在弓身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然而它并不作罢,打了个转再次杀了过来。荼离一掌将元曦推出几丈远,手臂却被飞镰割破,深长的口子染红了飞镰的刀刃,将将赶到的两只小妖忙把元曦扶起,结界已经薄弱了许多。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浴血奋战的沉桑鬼王突然在扶桑神树前定定立住,他换回飞镰,抬手捏诀,诉诸周身鬼力,心口处赫然出现一道黑色咒符。沉桑嘴角微挑,右手两指擦过飞镰,他将指尖鲜血涂抹在咒符之上,那是荼离的血。

    荼离暗道糟糕,然为时晚矣,霜寒剑刺破苍穹,直奔沉桑心口而去。——沉桑用尽毕生修为,将自己做成了一道引子。

    荼离连发数矢,然而在强大的鬼力牵引之下,一切皆如螳臂当车。霜寒剑穿过沉桑的身体,带走他全部修为鬼力,也沾染了荼离阿殿的鲜血,神挡杀生,佛挡杀佛。

    最后,霜寒剑重重刺进沉桑身后的封印,一瞬间被神树吞没。

    沉桑满身是血,他挑衅抬眸,徐徐倒下,黄金面具落地,露出一张惨白俊俏的脸。

    “我既无法称霸三界,就让这三界陪我!”

    他沉沉闭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对浅浅的梨涡。

    ——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世间倏然静止,风歇云停,扶桑神树抖落满地树叶,铺成一幅金色的画卷。

    耳边喧嚣淹没,混沌如天地初开。

    天帝驾云而至,望见扶桑神树抖了一抖。

    他道:“魔王要出世了。”

    元曦身受重伤,神兵神将们殊死搏斗,天帝卸下锦衣穿上战甲,冲着下界的神君们说道:“今日起我死守扶桑,若我身死,神族殿下继位接钵,直至战死。”

    荼离问他:“你若身死,三界岂不大乱?”

    “两千年前我与魔王交过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天帝持剑决然,“神族天帝也好,殿下也罢,必定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死生何惧,只要神族还在,三界就乱不了。”

    在苍生面前,原来个人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荼离轻嗤一声:“既如此,何不杀了我祭树?一人换三界,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天帝身形一僵,眼尾泛红,掷地有声道:“两千年前我护不住你父母,两千年后却也想着能护住你。你虽然顽劣乖张,千年前亦惹下大祸,若我知道殊羽心系于你,必然不可能允许他救回你。可事已至此,你既活着,那便好好活下去,千年前的罪责,千年后的功过,自有世人评说。”

    “你有几成把握?”天帝未置可否,荼离又问他,“阿荼神女祭树,究竟是被胁迫,还是自愿?我要听真话。”

    “在莱芜山上我说的就是真话。”天帝红着眼道,“我从来都相信惊风,我相信他能杀死魔王。两千年前他来不及做的事,现在我替他完成,我会杀死魔王,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三界!”

    该相信他吗?荼离不知道,也不用再知道。

    “魔王不会现世的。”荼离执弓走向神树,衣摆翻飞坠下。

    “你要做什么?”天帝错愕拦住他,“你难道……”

    “不。”荼离看着他,“我不会祭树的,用我一命换三界千百年的安宁没什么意思。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我父亲没完成的事,轮不到你来替他完成。”

    “那可是魔王!”天帝咆哮道。

    “那又如何?”荼离指着封印道,“除了我,谁还能进到神树里?你就等着魔王拿着霜寒剑劈开神树守株待兔吗?”

    算算时辰,殊羽他们应该已经快到巫族了吧。

    荼离笑了笑,露出只有面对殊羽时才有的温和:“你在莱芜山上与我说,若事情到最后无法转圜,叫我带着殊羽销声匿迹,算是全了当初与我父母的情谊。可我知道,殊羽他永远不会同意,我不管苍生如何,也不管尔等死活,可我心里有一人,只要我在,便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

    天帝道:“殊羽会独活吗?”

    一旦进入神树里面,便只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就算他为我殉葬,我也要把那些荆棘都斩干净,让他再无后顾之忧。”荼离深深舒了口气,强颜着冲两只小妖招手,向弥阿晋踉跄着奔过来,满脸都是泪水。

    “果子,”小妖们哭得眼冒金星,“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别哭,不过是去打个架,没什么大不了的。”荼离搂过他俩,“你们好好留在大荒汤谷,祝余会照顾好你们,我今日来的匆忙,有两件事要拜托你们。”

    小妖抽抽搭搭回应:“你说,两百件都成。”

    “第一件事,等战乱结束,到山脚下的坟前替我上几炷香,他们都是我的挚爱亲朋。”荼离随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第二件事……”

    荼离低头看着手心的骨契红线,视线模糊:“告诉殊羽神君,就说我食言了;也告诉他,我真的很爱他。”

    眼中场景明灭交叠,红色身影在熊熊火光中跌下神坛。

    “荼离!”

    “阿殿!”

    “果子!”

    漫天璀璨金光,落叶缤纷。山外,是连绵烽火,山上,是方寸挣扎。

    不可一世的荼离阿殿纵身跃进扶桑神树,封印大开大合,最后归于死寂。

    斗转星移,天地失色,黑暗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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