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火焰渐熄,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失血过多,荼离觉得冷极了。他闭眼靠在墙上,右手捂着伤口,左手捏着捡来的几朵黄花。

    “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喉结滚动,荼离只觉着脑子快炸开了,前前后后的事情抽丝剥茧想了许多,似乎桩桩件件都在往不可思议的方向靠拢,甚至于荒诞谬妄。胸前一热,殊羽覆着他的右手贴近,把他从湿冷的墙壁揽了过去。

    殊羽清清楚楚看得真切,那魔王身上的白袍戎装,分明是神族衣制。他轻轻拍打着荼离的后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在如今这个境地,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没有用。

    “哄我睡觉呢?”荼离笑了笑,“哥哥,我们所剩光景不多,我一眼都不想错过。”

    殊羽动作一滞,强颜道:“害怕吗?”

    “怕。”荼离往他怀里钻了钻,“谁会不怕死呢。”

    “我以为你死过两回,熟能生巧,还想与你讨讨经验呢。”殊羽笑着说道,明明是生死诀别的话语,却又说得蜻蜓点水。

    荼离抬头啄吻了一下心上人的喉结,看着那两道淤痕心有戚戚道:“我想着,魔王不死三界无宁,你总有一日会披甲上阵,那我若杀死魔王你也就平安了。可是我也知道,我若死了,你怕是不能独活,别说引魂盏已经毁了,即便仍在,你也无法再寻回我,扶桑神树下的元神魂魄哪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就像阿荼一样。

    “所以我来了。”殊羽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再分开你我,生死都不行。”

    荼离想着自己怕是吃错了药,才进这神树里几个时辰,竟哭了不知第几回,他埋着头嫌丢人,声音闷闷道:“等这些柴火燃尽,就去找魔王吧,事情该有了结了。”

    “好。”殊羽把玩着他末端微卷的长发,眼中尽是不舍缱绻,“魔王有神女护身,你的万物主宰之力伤不了他,届时你去对付其他魔物,魔王交给我。”

    说来轻巧。

    荼离在殊羽胸前蹭了蹭,认真道:“我向来不大关心陈年旧事,只知道魔族源于虞渊,是至阴至寒之处,而扶桑神树居大荒汤谷,至阳至烈,故而最是克制他们。”

    “没错,魔族与各族皆不同,我们都是先有了元神魂魄才有了意志□□,身死魂散,元神意志也便跟着消散了。而魔族除了男女繁衍这条路径之外,还有天地邪念滋生。”殊羽顿了顿,“第一任魔王,就是虞渊深处的罪恶意志所化,不停吞噬比他弱小的意志,最后修炼出三魂七魄幻化为人形,只要意志仍在,魔王就不会覆灭。”

    殊羽沉沉呼了口气,继续道:“若是一般魔族,杀死他的肉身或是寄主便可;可若是强大些的,□□一死他的意志便会跳脱出来。”

    “那意志如何毁灭?”荼离问道。

    “被另一道更强大的意志吞噬,或是自行毁灭。”殊羽道。

    “你的意思是,魔王的继承是吞噬上一任魔王的意志,取而代之?”荼离惊觉背后一凉,“也就意味着,越往后魔王就会越强大。”

    “是。”殊羽望向门外的回廊,“我们面对的魔王,已经不是两千年前被镇压的那个魔王了。”

    换言之,比两千年前更加强悍可怕。

    自破旧门窗漏进的风穿过回廊灌入偏殿,吹灭了最后一簇火苗。

    神殿安静极了,只有回廊上短促的脚步声,行至回廊尽头,在半开的木柜前停住,二人相视一笑,殊羽举起要命龙骨剑,一剑劈开了木柜,也劈开了木柜后厚重的石壁,石壁破开后露出另一道回廊,那回廊歪歪扭扭,一路支出数不清的岔路,就像树枝一样。

    荼离徒手捻了一把风,牵着殊羽往前带路。殊羽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像不像在千机之谷的铸剑山洞里,也是这么多岔路。”

    这么说着,荼离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来时的回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复原的石壁,石壁上爬满了藤蔓,藤蔓正在沉睡中。

    没有退路可言。

    岔路之后仍有岔路,熟悉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烈。不知过了多久,荼离忽然开口:“到了。”

    眼前的石门裂开一条缝隙,紧接着徐徐朝两边挪开,巨石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在廊中回荡,空灵回音中,正殿再次出现。

    “血网……”虽然在半梦半醒中见识过,殊羽还是被冷不丁震慑到,说话都打着结巴,“血网中央……是……”

    “阿荼神女。”荼离一眨不眨盯着前方,喃喃,“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

    血网之下的白袍将军背对着他们,仰头望着神女,手上拈着一朵鲜嫩的黄花,他抬手嗅花香,漫不经心道:“我等你很久了。”

    荼离一双眼微不可察地红了红,他迅速收拾好情绪,正要开口,身后忽然袭来两条粗壮的藤蔓,藤蔓直奔殊羽而去,电光火石刹那间,荼离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被魔王拽了过去。殊羽被藤蔓缠住一路拖行,隐没进厚重的石砖堆砌的墙壁,连同所有喧嚣混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荼离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

    后知后觉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荼离摔在坚硬凹凸的石板上,他声嘶力竭吼道:“你把殊羽弄哪里去了!”

    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荼离在梦中见过他,那时,他穿的是一身褐色的盔甲,在硝烟中挥斥方遒。

    那人盯着荼离眼下赤色面纹,恨恨道:“这里不欢迎神族之人。”

    “他还算什么神族。”荼离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血网周围悬空立着无数把石剑,他随意捞了一把支撑着站起来,牵连起胸前的伤口,隐隐发疼。

    荼离转身望向神女,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靠近神女,真真正正看清神女的模样。怪不得说阿荼是三界神女之首,她的面容气度,千万年来再难找出第二。也有人说过他长得像他母亲,可如今看来,还不足母亲的一成好看。

    血网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流动着的血液,荼离周身凉透,就好像身上的血也跟着流光了。

    “你为什么会进来?”身后之人靠近,“臭不要脸的神族也逼着你祭树了?”

    荼离吸了吸鼻子,偏头瞄了他一眼:“我还活着呢,不是元神魂魄,我要是祭了树能这么安然站在你跟前?再说了……”荼离撇了撇嘴,“你刚刚不是说等我很久了吗?”

    “是啊,很久了。”他道,“不过我更想在神树外面见到你。”

    荼离掂了掂石剑的重量,想着待会儿要是打起来,这玩意顶不顶用。

    那人了然道:“你进来是为了杀我?”

    “没错,为了杀魔王。”荼离转身看向他,“可是我没有想到魔王会是你。”

    “现在知道也不晚。”那人略微高了荼离半个额头,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只是神情柔和了许多,如果不是霜寒剑一直跟在身后,荼离几乎就要产生一种天伦之乐的错觉。

    他伸手去摸荼离的脸,最终想到了什么停在半空又放下,冰冰凉道:“那位神君是如何进来的?”

    “你如何进来,他便如何进来。”荼离从容回答,魔王皱了皱眉,问他:“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荼离压着嗓子掩嘴悄声道,“他不肯生。”

    魔王眉头蹙得更深了,越过荼离望向神女,痛心疾首道:“作孽,真是绝了后了。”

    “你究竟把他弄哪去了?”荼离开始不耐烦,沿着石剑阵走着,“事情虽然有些意外,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举起石剑对准魔王,目光森然道:“魔族早就该消失殆尽,既已苟延残喘了两千年,那所有罪恶,就在我手中终结吧。”

    魔王脸上仅剩的柔和褪去,霜寒剑像是闻到了叫它兴奋的气息,忍不住抖了几抖。

    “就拿这一把破石剑,你能伤的了谁?”

    “没办法呀,”荼离耸了耸肩,“阿娘保护着你,我那毁天灭地的万物主宰之力在你这儿还不如这把破石剑呢。”

    荼离阖眼凝神诉诸周身灵力,他拍拍剑柄,石剑嗡的一声,朝魔王飞了过去。

    轰!

    巨响过后荼离睁开眼睛,右前方的石墙轰然倒塌,荼离心道这石剑还不赖,可再转眼,不对呀,石剑明明被魔王控住,难不成是灵力跑偏了?

    魔王亦被这动静吸引过去,他左手往边上一拉,被控制的石剑调转方向瞬间往石墙飞去,荼离这才看清,石墙之外是一片沼泽雨林,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伸着树枝正爬进来,底下,是奔跑的白骨和扭动的藤蔓。

    “殊羽小心!”荼离祭出金乌神弓,沿着石剑剑道飞快射了几箭,意图把石剑拦下。

    石剑携裹着荼离的灵力,又被魔王顺手加持,这会子威力大得惊人,然而早有准备的殊羽神君已经提前避开剑道,侧身躲了过去。石剑刺中刚追进神殿的古木躯干,古木瞬间四分五裂,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碎裂的木块树杈如同爆竹炸开后的碎屑,纷纷扬扬加速坠落,沿途打烂了不少藤蔓白骨。

    殊羽气喘吁吁翻滚到正殿另一侧,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伤口又深又长。“哥哥!”荼离拔腿奔向他,身旁的石剑剑阵忽然涌动,石剑纷纷指向他,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死死围住了他。

    “别动。”殊羽喊道,“荼离你别动,我没事。”

    没事二字足够心虚,衣裳一半都已染了血。

    魔王先是不满地剜了荼离一眼,继而拖着霜寒剑走到殊羽跟前,殊羽腿上伤势严重,突然倒地后更是难以站立。魔王用剑挑起殊羽下巴打量了一番,道:“非但从沼泽里活着出来,还能打破石墙毁了大半魔物,真是了不起,神族居然舍得放你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神君进来送死,失智了吗?”

    “你放了他!”神族失没失智不知道,荼离是快失智了,几乎就要逆着剑阵万剑穿心冲向殊羽,“这是我与你的事,你放了殊羽!”

    霜寒剑离开殊羽瘦削的下巴,往后稍稍挪了几寸,剑锋凌厉冰冷,魔王曲起手肘抬高胳膊,接着,猛地落下。

    荼离崩溃呼号:“不要!不要伤害他!”

    “父亲!”白袍将军身躯一震,霜寒剑在喉间咫尺距离堪堪停下,荼离忍了忍眼泪,再次唤他。

    “放过他吧,惊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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