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辈子。”

    这个一辈子注定不会太长,封绍很明白,他的一辈子只剩三年。

    三年对于修者而言当然是无比短暂的,而封绍要做的事却很多,他又素来是个有计划的人。便是上一世,他第一次化疗时就写好了长达十页的遗书,从遗产分割、丧葬事宜,不动产赠与都一一列明,确保他死后也和他死前一样有条不紊。

    这一次他是不能写遗书了,但遗产还是有一些的,如《祭炼心咒注》,他必须传给元昊。蘑菇既叫了他几十年的“爹”,他便要为这儿子多作打算。元昊生而为魔,是注定一辈子只能修魔了,没了他在身边,这本上古心法作用不言而喻。

    此外,他这些年收集的一些培植玉简还有一些灵植残卷也不少,陆陆续续的已给过许多与何鸾,如今更是要将其余的也给了去。这番举动自然惹得封白取笑,说他锦囊袋里那些存货还没有他的多,巴巴的这么个给法还不如他直接堆一堆给何鸾哩。

    封绍也只是笑,心里却道,他给的归他给的,自己给的也算留个念想。

    封白虽然觉得有这一双“儿女”也不坏,但他的道侣总留着两个人凑在一处,就叫他不是滋味了。少不得要寻两个人的茬,叫他们见好就收,两人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回头何鸾就在元昊的指点下送了一盒好药给封白。

    “师娘,此药药性极猛,师娘一定要斟酌使用啊。”

    他没少收这徒儿的好东西,这回也不细看,打发了一大盒糕点给何鸾,便脸冷心热的跑去找他的好叔叔试药了。

    虽听了一句药性猛,但封白哪里放在心上,越是猛才越有趣。这一回试药也的确有趣,他甫一入港,不过动弹三两下,刚说要大战一场,那孽根便已急不可耐的喷泻而出。惹得封绍乐不可支,直说他是个快将军。

    封白脸色乌黑,犹不信邪,越发将药试得十足……何鸾诚不欺他,却是药性极猛,这一晚,封白一个时辰尽泻十余回元精。若非他不仅是元婴修为且体质不凡,只怕一早马上风,死在封绍的身上了。

    当然,这些元精却也没浪费,尽数补给了封绍,于是两人的对比越发明显,一个眼圈黑神色倦,一个则神清气爽,不过两个人都将熊孩子给提来教训了一顿。封白虽出了口恶气,却也受到道侣的责备——“平日少想些这事,没的教坏孩子,今次也给你一个教训。”

    这次是丢了丑,封白嘴里答应的好好的,背后却将何鸾、元昊两人提出来威胁,不教出真正药性生猛的玩意,一个个全丢到思过峰去,没个十年全出不去。

    迫于如此淫威,两个小人儿不得不就范,之后许多日,他们都没能见着他们的爹娘。等到再见面时,已是封白大手一挥,要将他们打发出昆仑了。

    “这么依依不舍干嘛,他们就算闭关,不也几年十几年又见面了?”封白将他叔叔的脑袋扭回来,撇嘴道。

    封绍犹在想念之前吵吵闹闹的日子,闻言只说:“祭炼心咒注有些地方还没跟蘑菇说的明白,锦囊袋里那块培植的玉简也没弄清楚给阿鸾,你就这么急着赶人走了……”

    “这些事不用急于一时的,我们又不赶时间。”封白不以为然,抓着封绍的手回家。

    徐冀州雪停的时候,封绍与封白再度踏入俗世里游历。

    游历的路线、事宜依然以封绍为先,这一点上,封白并不纠结,仿佛只要在封绍身侧,去到那里也是没有关系的,去做什么也是没有所谓的。除了偶尔有抱朴宗飘渺宗的活傀儡亲传弟子来作汇报听指令,其余的时候,封白都跟随着他叔叔的脚步,他叔叔去斩妖除魔,他也去斩妖除魔,他叔叔去救死扶伤,他也去救死扶伤,他叔叔去处理九州盟的事,他也去帮忙助威。

    如今真的成了九州盟,倒使封绍了却一桩心愿,只是曾经也想过要带领散修走向安定繁荣的重担,却不是他能担得起的了。毕竟也花费了他多年的心血,重生后一事无成,这九州盟至少能算是自己结业的成绩单。哪怕人走,也不愿茶凉。

    从已将四州盟界碑换位九州盟的盟部离开,封绍看向封白,问道:“你觉得如今的九州盟如何?”

    封白挑挑眉,道:“不过是因乱世苦境而结集,说到底仍是一盘散沙。叔叔刚刚也看到了,如今徐冀州不过是刚刚平息了兽潮,又有昆仑撑腰,大宗也许久不敢发难,这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又急着要选出各州的分盟主,想瓜分大宗的利益了。”

    封绍点点头,说:“也别说只有散修追逐蝇头小利,便是四大宗的人,如碧蜀、碧玉、碧波、复阳子,谁又不是唯利是图?”

    封白嗤笑一声,道:“鼠目寸光,所以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还得先收服了,才能叫他们融为一体,不致生出岔乱。”

    封绍沉吟道:“傀儡之术不是长久之法,真正得了人心,才能稳固自身。”

    封白看了他一眼,道:“叔叔这话也对。所以说,我们才不要急着搜全山河社稷图,先由得这妖兽作乱得久一些,世道一乱,他们才自顾不暇,知道团结一致的力量,晓得叔叔的好处。如此过去三四百年,九州盟真正安稳坚固了,再一太平,也不致让这些散修就立刻内斗得土崩瓦解,白费叔叔的好心了。”

    他说这番话原以为封绍会反驳,却没想,封绍沉默了一下,反而夸他:“你想的很长远,虽造孽了些,却也是为大局着想。若按你所说,九州盟或许真能走上几百年上千年……”然后他止住话头,忽然道:“你那不是还留着当初青阳凝结的活傀儡丹么,用几个方到九州盟那几个不安分的盟主身上。以后他们还有他们的辖区便由你监管着。”

    虽然这代表了叔叔的认可和信任,但封白却莫名感觉出一丝托付的意味,联想起之前一些蛛丝马迹,他不由生出无名之火,烧得他焦躁不安。然而他并没有显露形迹,他叔叔虽然能装爱演,他由叔叔一手养大,装模作样起来也不输分毫。

    之后一日,封白便借由傀儡一事暂时离开封绍,说是去大荒州的散修盟,其实却不是南下而是北上,直接回了昆仑。

    “师祖听过一处叫芬陀利华境的地方么?”

    “师伯祖知道千叶白莲吗?”

    “师叔祖,圣莲子是什么,有什么用处?”

    ……

    他问出许多与封绍所说相关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与封绍所说的大同小异。世间的确有一处芬陀利华境,乃是菩提寺辖内,也是佛门圣地中的圣地。境中的确有圣宝千叶白莲,结有一种神迹般的莲子,名圣莲子,能净化世间一切污浊。这种圣莲子也的确能自行择主,选择有缘得到它的人。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善业足够就能获得圣莲子的青睐,但听说芬陀利华境能区分善恶,这圣莲子若能识别善业恶业,想必也不是怪事。善业越多,应是更投圣莲子缘法的……”宗中年岁最大,学识最渊博的泰安长老如此说。

    听了这话,封白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终于松了一些,幸好不是他想的那个答案。虽然叔叔仍有可能得不到圣莲子,但是只要世间真有这宝物,也知道宝物在哪,哪怕叔叔得不到,他拼尽全力将那芬陀利华境劈了,也要将莲子摘了塞到叔叔的嘴里去。

    “多谢师叔祖指点。”封白含笑一拜,金眸中的厉色已淡去许多。

    再回到封绍身边时,已是一个月后。

    彼时,封绍正在一处遭了大旱的城镇里领人施粥,他见封白来了,便从汹涌的难民队伍里挤出来,向封白招手说:“你回来了,我正少了人帮忙哩。”

    “嗯,这便来。”封白说完这话,却是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惹得连附近一心奔着香粥来的难民纷纷侧目。都在猜测抱着他们救命神仙的白衣男子是谁人,这么唐突,定会叫神仙打开去罢?也有人觉得二人相拥一处,竟是匹配无比,彷如天人下凡……

    封绍尴尬的想推开他,却听到身上的人高兴的说:“叔叔这些天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叔叔全是骗我的……叔叔又一向最爱骗人。若叔叔丢下我一个人,我简直不敢想……谢天谢地,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真怕噩梦成真。真好,真好。”

    封绍动作一僵,心里五味交杂,说是不愧疚是假的。但也只能任由愧疚着,该如何做还该如何做,原本他以为自己做的够好了,却还是叫这精明的畜生看出端倪。他更该小心了,本就只剩这些时日,不该让这畜生在不安中度过才是。

    “胡说什么,我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你。”封绍努力笑出来,不知是为了安抚他,还是为了硬起心肠,终于说了句少见的情话:“你就是我的性命,你见过有人不要命的么,至多是老天嫌他命长罢了……不论如何,封白,我爱你如命。”末了他又轻声道:“所以你要是为我好,就该活的好好的。”

    封白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爱”字至上,以至于他激动得忘记去听后面的话。满腔喜悦幸福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力将封绍抱在怀里。

    封绍也用力的回抱他,四周有着怎样的目光,他也不在意了,彷如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多么希望这浮木能将他渡往彼岸。

    159

    南国春日,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游人如织的临海小镇市集里有两个形貌气度皆是出众的青年人,引得许多姑娘媳妇侧目,若非其中一个坐在木制轮椅中,只怕她们都要认为两人是世外修仙人了。

    封绍并不知道自己修者的身份都令人质疑了,他叫住一个卖糖葫芦的,买了一串给封白,问他,“甜不甜,”

    封白食不知味,却是点头说“甜”,又送到他叔叔嘴边。

    封绍吃了一个,还没来得及说好,胸口便大痛,喉中一腥,便吐出一口污血来,将封白手里的糖葫芦浇得乌黑,瞬间萎缩化灰。

    “糟蹋了。”封绍叹说,他抬起手来,封白却已先一步为他擦去了唇边的血迹,驾轻就熟的取下皮囊喂对方喝水。封绍的景况一日差过一日,这几个月来,妖毒从双腿开始扩散,已不能起身行走,至于灵力运行,两年前就已无法动用一丝一毫。

    如今,他甚至不能接受半点灵力法术,便是御剑飞行得久一些,他也要被气流冲击得晕厥。而护身气略厚重一点,他也要吐血,稍微重一些的灵力法术,都能叫他反噬,身体已差过凡人。

    这些都是体内寒珠越来越抑制不住妖毒的征兆,此时已过去近三年。

    “叔叔,我们在这逗留了多日,应该要去芬陀利华境了。”封白边推边道。

    封绍似没听到,只看着沿途街市与摊贩,不时买一两个有趣的玩意,这便像从前一样要往封白的头上套,说:“你小时候多可爱啊……”

    封白等不到答案,终于停下推手,俯身过去,双目凝视对方:“叔叔?我们去芬陀利华境罢。叔叔,你是不是怕了?”

    封绍避无可避,张开口却是一阵凶咳,封白连忙拍背与其顺气,终于停下咳嗽时,他的脸已更为惨白的两分,一副沉疴已久的憔悴模样,连眉心的朱砂痣都失去了颜色。

    封白心痛道:“叔叔,你不必怕,就算这回那圣莲子不选你,你也不会有事的。我劈开那芬陀利华境,那那圣莲子拔了给叔叔,好不好?你再不去,我真怕哪一日……”

    封绍抬起头,突然打断:“小白,你信报应吗?”

    封白一愣,语气莫辨的道:“我现在信了。”顿了一顿,他避开了封绍的目光,只是看着地面,说:“若不然,那贼老……不,那天道不会叫我看到叔叔这副样子。”

    封绍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轻轻摸了摸对方低垂的头,然后道:“这不是你的报应,这是我的,你从前的杀孽也是为我。但是,以后不要再滥杀无辜了。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封白用力点点头,忽然竖起三指来,沉声起誓:“上天若能保佑叔叔安然无恙,我余生再不造一件恶业,行善济世,愿为叔叔积德造福。如违此誓,便叫九天雷劫劈得灰飞烟灭……”

    封绍握住他的手,责问:“谁又要你发这么重的誓?”

    封白一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若叔叔有分毫闪失,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如今我们是救死扶伤,来日我便要遇神杀神,见人杀人!我不快活,那谁也别想快活,我难受,那都得陪着我难受。呵呵,只那贼老天会挑软柿子捏不成?有种如何不冲着我来?”

    “你——”封绍还没骂出口,这又咳出几口污血。

    封白见状,一边为封绍顺气,一边将自己骂了一通,“叔叔莫恼,是我又胡言乱语了。”

    封绍无奈的摇了摇头,并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我们去芬陀利华境罢。”

    从这临海小镇去到芬陀利华境,若是御剑飞行,不过一两日功夫,但如今封绍的状况已吃不消高空久飞。所以封白祭出件御水的法器,是个巨型葫芦模样,他抱着封绍骑在葫芦之上,葫芦游在大海之上,起起伏伏,荡向远处。

    水路不比空路,自要多花费几天才能抵达目的地。

    封绍倚靠在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看了朝阳又看了夕阳,一时金光遍洒,普照四方,一时又日薄西山,夕阳西下。朝生夕死,原是轮回。

    越往南,海风也越咸热,热得封绍身上笼罩的那层轻薄的护身气已无法阻挡暑意时,终于已是到达了目的的海岛,那道遍刻莲花的山壁近在眼前。

    封白将他抱到轮椅上,然后推行着他走了过去,走了不多远,便见到了慈觉与惠寂一对师徒。他走到封绍面前,蹲下来将一对指环各自套在他与对方手上。

    “这是飘渺的地阶法器同心环,我们戴着这个,哪怕是在灵境、秘境都不用担心识扫不到,有了它就能感应对方。你若是失败,便可用它通知我,我亦能感受到你的安危。叔叔如今灵力全失,务必要加倍小心。”

    封绍看了看手上的指环,着意轻松的说:“倒是件好宝贝哩。”

    封白的面色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旁若无人的道:“便是圣莲子不选叔叔也无妨,我们强抢也要夺出来,便是我一个人能力不够,还有泰寅师祖,我师尊,我昆仑三千弟子,就不怕取不出一粒莲子来。”末了他握住封绍的手说:“所以叔叔别怕。”

    “有你在,我不怕。”封绍笑了,看着眼前的人,恍惚中回到了许多年前,这个人还是七、八岁孩童的时候,奋不顾身的为他渡气,救他于危。从那时候起,封白就这样值得他信赖与依靠。

    “好好的等我回来。”封绍最后说。

    “那还用说。”封白道,又补上一句:“但叔叔别让我等急了。”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答复,在一片白光中,莲香馥郁传来,正是慈觉与惠寂合力启开了芬陀利华境。

    封白看着他叔叔自己转着轮椅往里进去,眼看要没入白光消失不见,不知为什么他就心中不安起来,仿佛是兽类天性的警觉。他猛地追上去,想要抓住叔叔,想要跟着一起进去,但是一道霸道的反射之力猛然来袭,毫无防备的他当即被击出数十丈远。

    他浑然不顾的跃起身来,再度冲去,却是来不及了。甚至来不及看到叔叔最后一片衣角。

    他恍然间有种错觉,好似刚刚那一刹那,已是永别。

    但他很快又开始安慰自己,不会的。叔叔说过,要自己等他呢。

    那他就在这里等着叔叔。

    慈觉与惠寂也并没有离开,封白不乐意看到他们,有心赶他们走,却也担心封绍还在对方的地界里,难免还有用的上对方的地方,于是闭嘴不言,只当看不见他们。

    慈觉对封白也没有多言语,他憎恶封白,看到如今封绍落到这等田地,他也觉得与封白脱不开干系。天道对吕明净这样的杀魔无常,对小绍这样心思澄明的人却有常,实在令他难过。他与封白不同,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怅然若失之下,他盘坐入定,默默吟诵起《往生咒》来。

    慈觉师徒二人尚能入定,封白却是打坐都无法安心,他素来心思沉静,尤其在修炼一事上,固然离不开他天资体质出类拔萃,但于勤力一点上,也无人能出其右。光是曾经五年不日不夜的练剑,都没能让他焦躁过,但此时,他甚至无法安静的坐着。

    如此过了数个时辰,又过了一两日,终于等到四五日后,便是没受到同心环传来的震动,封白也忍无可忍了。他提着剑朝那盘坐的禅修问:“师叔,为何我叔叔还不出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慈觉眼皮也不抬,直说:“再等等。”

    封白气得要拔剑砍他,然而想到叔叔还生死未卜,这秃驴却还不能先死,这便忍住,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间那枚指环,生怕它一个异动。

    这样一等,封白便等了三个月。

    但他并没有等到什么异动,同样也没有等到叔叔归来的身影,他等到的却是骤然间乌云密布。这天变得蹊跷反常,乌云急遽翻滚,五彩霞光不时划出一道道虹桥,此生彼灭,灿烂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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