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吃过早饭,贺远准备去车站,刚出食堂便觉一阵冷风扑面,当下又改了主意,对苏倾奕道:“甭送我了,你回去吧,天儿怪冷的。”
    苏倾奕并不搭腔,只管朝车站的方向走着。贺远拿他没辙,也只好赶紧跟上,不过心里确是一阵暖烘烘。
    “贺远……”
    “嗯?”
    “过几天我可能还会过去。”
    贺远侧过头看看他,反应了两秒,意识到他说的是过去厂里,于是应道:“哦,我知道了。”
    苏倾奕闻言却停了步子,闷声自言自语了句:“你知道什么……”
    贺远没听见,只是见人突然停下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也跟着站定,疑惑地看着他。
    苏倾奕默叹口气,心说这人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心下无奈,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下次我再去的时候,要是有空去找你讨杯茶喝,记得招待我。”
    贺远下意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瞧见不远处电车来了,赶紧跟苏倾奕道了声别,快跑几步上了车。
    忙忙叨叨一上午,贺远连口水都没捞着喝,直到中午吃饭才得空喘口气歇了一会儿。
    “远子,要茶么?”周松民往自个儿茶缸添茶叶,顺便问了贺远一句。
    “不了师父,我喝水就行。”
    见他不要,周松民把茶罐搁了回去,拎过暖壶,一边斟水一边感叹道:“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干活儿一个劲儿犯困,没点儿酽茶下午还真顶不住。”
    贺远瞟了眼他的茶缸,从颜色就能看出来那茶的确够浓:“我说师父,您可还没老到奶奶那岁数呢,怎么就直打瞌睡啊。”
    “谁知道呢,保不齐真就是老了。”
    “您快打住吧,前阵子还说自己个儿正当年呢,这就又老了。”
    “可不是老了么,”周松民起身走到门边,脑袋凑到镜子跟前左右照了几下,“你瞅我这儿都有白头发了。”
    有没有白头发贺远没瞅见,倒是再次被桌上冒着热乎气的茶缸吸引了目光。看着看着,脑中陡然一个激灵,他总算意识到自己惦记了一上午的事是什么了——自打早上跟苏倾奕分开,贺远就一直觉得有根线抻着自己,但就是一直没捋着那个线头。他模模糊糊地总觉着心里有个事儿,现下看见师父的茶缸才猛然记起来——临分别时,苏倾奕跟他说要来讨杯茶喝。
    说实话,听见的那会儿贺远真没多想,他以为苏老师就是随口说说,压根没往别处联想,直到现在才恍然回过味来。自己可真够后知后觉的,苏老师是什么人,他从不说没用的废话,他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给自己宽心,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他无非就是想告诉自己——他跟他之间没有高低之别,在旁人面前用不着刻意回避。
    如此说来,这些天自己的心神不宁,苏老师其实全都看在了眼里;那份道不出口的惭愧心情,苏老师也全都明白,不但明白,还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不但想到了,又因为顾及他一个大小伙子的自尊心,从头至尾没有点破提过一句。
    “发什么愣呢远子?”周松民终于照完镜子,坐了回来。
    这一问把贺远问回了神,他顺口打了句哈哈:“……琢磨您那白头发呢。”
    “甭琢磨了,早晚你也有这一天。”
    “可别介,师父,您快饶了我吧,我才多大,到您那岁数还早着呢。”
    “我这岁数怎么了,正当年。”
    “……师父,您刚还说自个儿老了呢。”
    “那不是说着玩么,你师父我精神头好着呢。”
    “…………”
    原以为只用来喻作宽心的一杯茶,最终竟真被苏倾奕讨了去。
    来周礼拜天下午,贺远加班干完活在休息室歇了一会儿,正准备走的当口,本该开着会的周松民突然回来了。贺远隔着门都能听见师父的大嗓门,可等门开了,先进来的人却是苏倾奕。
    “……苏……”贺远见着来人一时愣住了,连称呼都没能叫出口。
    苏倾奕倒依旧是那副从容神色,正跟抢着帮他推门的周松民客气着:“……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应该的,老说请你喝杯茶,又怕我这儿净是粗人,回头说话再招你烦,一直就没敢往这屋领,今儿正好清净。”周松民边说话边扯过凳子请人坐下,又回头冲傻愣着的贺远吩咐了句,“远子,赶紧给苏老师沏杯茶。”
    苏倾奕也没推让,眉眼含笑地跟贺远客气了句:“麻烦你了。”
    贺远心口砰砰直跳,也不知是紧张个什么劲儿,沏茶的手都有些发抖。
    “苏老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徒弟,”周松民见贺远端茶过来,正好顺便给作了介绍,“上回好像在礼堂那头碰见过。”
    苏倾奕淡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贺远,坦白道:“我们早就认识了,之前他去学校找朋友玩的时候见过几次。”
    “合着……认识啊?”周松民愣了愣,朝徒弟“啧”了一声,“那你小子不早说,早说早就让苏老师过来了。”
    “我……”贺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还是苏倾奕替他解释了句,“每次过来事情都挺多,贺远也忙,没太说上话。”
    “那倒也是,这阵子是忙得脚不沾地儿,”周松民对这副说辞没有丝毫怀疑,把茶杯又往苏倾奕跟前推了推,“别光说话,喝茶。”
    “好,您别这么客气。”
    贺远隔桌而坐,一直半低着头听对面两人说话,不时抬眼看看苏倾奕,待对方回望过来,又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上扬。
    说句心里话,他没想到苏倾奕真会过来讨杯茶喝,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坦诚两人相识。其实苏老师先前来过厂里不少回,若是跟谁混个脸熟、有个点头之交的并不奇怪。贺远之所以一直刻意回避,只是怕万一哪天一个没注意,让人瞧出来他跟苏老师的关系不只打声招呼而已,难免生出些闲话来。
    倒不是担心恋情曝光,厂里一水儿的大老粗,估摸着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但说不准会有人认为自己在巴结苏老师。其实巴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厂里领导,也管不着厂里的事,可架不住总有那眼皮子浅的人背后嚼舌根。这种事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不少见,贺远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话。但许是自尊心作祟,又许是有些大男人主义,他就是不愿别人这么看自己,尤其对象还是苏老师。
    眼下这个顾虑被苏倾奕轻而易举就解决了——是啊,两人本就认识,往后在厂里碰见了闲聊几句,自是再正常不过——贺远不禁松了口气,可松完气心底却又涌上了股异样的焦躁。他头一回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成为某个人的依靠。
    要说以前,由于父亲长年不在家,贺远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应当替母亲分担,年纪稍大一些,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再后来父亲去世,养家糊口的重担也算彻底落在了他肩上。其实他一直都做得很好,街坊四邻提起他总免不了夸一句:“这孩子真能干。”可他每次听到这话,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委屈。
    今天苏倾奕的突然出现,终令贺远恍然意识到,其实他远没有真的长大,不仅一直十分孩子气地在心底替自己抱着屈,也无力在这段关系中为对方分担些什么。
    相反地,苏倾奕却总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烦恼什么,而后不动声色地替他解决。这让贺远感到分外难受,他迫切地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他希望有一天苏老师可以真正地依靠自己。
    可难受归难受,见到面时仍免不了想往一块儿凑,当天下班以后,两人一块儿去吃了晚饭。
    这一回,贺远领着苏倾奕去了南市一家回民饭馆。虽不是什么大饭店,倒也是当地居民时常惠顾的口碑馆子,特别是招牌的羊肉蒸饺那叫一绝,凡是吃过的都赞不绝口。
    店里生意果真十分兴隆,两人等了约莫十几分钟才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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