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岁数才要说,”邢纪衡很有些感慨道,“别有感触。”
    年轻时的甜言蜜语说得再动听,也难免有故意讨人欢心之嫌,而到了这个岁数,却字字句句都是从柴米油盐的相伴中磨合出来的。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不单单是一句话,这是他们每天的日子。
    然而就在两天后,街道上突然贴出了一张匿名大字报,内容是揭发安昀肃在“反.右”运动期间,以身体不适为由消极抵抗工作,并严厉指责他这种行为是欺骗组织欺骗党,他不仅是现行反.革命,还是历史反.革命。
    安昀肃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除了邢纪衡,没人知道那张假条上写的病症是编的,更何况假条的确是盖了医院的戳的。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后来索性不想了,反正落井下石这种事早就屡见不鲜了。
    只是这双重反.革命的帽子一扣,群众对安昀肃揪斗的猛烈程度立马又上了一个台阶。原先是隔几天有公开斗争会才拉他去,如今却是专门为他开了斗争会,并且是连续好几天,每天下午都被拉去斗。
    这天斗争会上,红卫兵们义愤填膺地诉斥着他的条条罪行,添油加醋,上纲上线,不少围观群众都被煽动了情绪,举着拳头连连高喊:“打倒反.革命!”嫌他跪着挨斗不够触及灵魂,他们勒令他戴高帽站在高台上,后来又让他站上摞了几层的桌子,反绑着他的手,要他弯腰认罪。
    安昀肃腰酸腿疼,根本站不稳,长时间被太阳晒着,脑袋也越来越晕,后来实在承受不住,一个猛子从桌上扎了下去。偏偏桌子是架在高台上的,他顺着阶梯一路滚到底,立马觉出右腿一阵钻心的疼。
    揪斗他的人看他半天不动弹,以为他是装的,走过去想把他拎起来,结果还是围观群众里有人看出了不对劲,当天的批.斗才不得不收了场。几个街坊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去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安昀肃的裤子已经完全绷在了腿上,几个护士费了半天劲才给剪开。医生经验丰富,看一眼就大概明白了,“错位够严重的啊肿成这样,先检查一下看看情况吧,”说完又回头冲围在旁边的几个人问,“哪位是家属?”
    几个人面面相觑,医生见状一时也没办法,不过还是好心地先安排了住院检查,让其他人去联系病人家属。
    此时的邢纪衡虽然跟他同处一所医院,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下班到家时才从姜芸那儿得知了消息,立刻又赶了回去。
    他看着安昀肃睡着了一样安详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毫无公平可言,这个世道也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然而他能怪罪的人却依旧只有自己——每一次安昀肃出事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他身边,而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他毫无怨言的脸。
    最开始的几天,邢纪衡每晚都陪着安昀肃,倒是没人追来医院找麻烦,但碍着病房还有别人,两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在夜深了其他人都睡了以后,才悄悄地把手握在一处。
    一个礼拜之后,邢纪衡再来陪床总会被安昀肃左拦右挡,说他白天搬一天石头,晚上还不睡觉,年轻人都扛不住,更别说他这都五十的人了。邢纪衡不愿意走,后来还是被周松民两口子硬拽走了,说是即使陪床也得大伙儿轮着来,一个人哪顶得住,又不是神仙。
    邢纪文两口子跟姜芸白天轮流来医院送饭。赶上礼拜天不上课,苏思远总会跟着姜芸一块儿来,一待就是大半天。
    有个礼拜天下午,邢怡轩一家三口过来探望安昀肃。大人们说话的时候,苏思远一直盯着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看,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你叫什么?”
    “杨语桐。”小姑娘乖乖地回了一句。
    苏思远又问:“你几岁了?”
    “五岁半。”
    “安叔叔是你什么人?”
    杨语桐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睁着大眼睛看他,于是苏思远又换了种问法,指着病床上的人问她:“你管安叔叔叫什么?”
    这下杨语桐听懂了,奶声奶气地回道:“安爷爷。”
    “诶,你比我小一辈儿啊,”苏思远坏笑着逗她,“那你得叫我叔……不对,你跟我不是一个姓……你该叫我舅舅,快,叫舅舅。”
    杨语桐这下更迷糊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说着话的妈妈,皱着小眉头似乎在做心理斗争,半晌才怯怯地喊了声:“……舅舅。”
    这一声逗得苏思远哈哈大笑,而杨语桐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见他笑得开心,竟也跟着咯咯乐了起来——她这副一点心眼儿都没有的傻样让苏思远一直笑话了好多年,也记了好多年。
    第70章 第70章
    十二月上旬一天,贺远突然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齐川。他琢磨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一个姓齐的人,莫名其妙地拆开信,看了开头几行又瞟了眼落款,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信其实是林婉写给苏倾奕的。
    早在夏末的时候,林婉就给苏倾奕写信说想看看儿子现在的照片,结果等了俩月苏倾奕都没回信。她觉得不对劲儿,犹豫了两天还是没忍住给苏倾奕的办公室挂了电话——其实这么多年他俩通电话的时候并不多,毕竟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于情于理都不该走得太近,若不是因为有共同的儿子,压根就没有联系的必要——可也正是这通电话,让她得知苏倾奕又被“专政”了,自然没办法给自己回信。
    林婉惦记儿子,可又不敢随便再给苏倾奕打电话,这通电话她就已经让人来来回回盘问了半天了。她心里没底,便回去跟齐川说了,两口子一商量决定暂时不要再打听了,这年头就是写封信,白纸黑字的万一哪句话没说对,都可能惹祸。
    之所以现今又突然寄了这封信,也是因为林婉觉得非写不可了——半个多月前,她照例跟老家通电话,没想到从林父那儿得知叶溪自杀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攥着电话听筒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林父在电话那头也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剩下这爷儿仨可怎么活。”
    再怎么说,终归是喊过几年哥嫂的人,又是自己儿子的亲人,林婉心里特别不好受,连着一个礼拜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她这回写信说这件事,无非也是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苏倾奕能回去看看。而最后把信寄给贺远,还是齐川的主意——苏倾奕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都不清楚,给他写信他也不见得能看得到,万一再被扣下了审查内容,说不定反倒给他添麻烦。
    贺远在办公室读完了信,连午饭都没胃口去吃了。苏倾奕眼下还在学校改造着,他没法把信给他,也不能给他——他自己还挨斗受罪呢,再让他知道这些还不更受刺激了。
    实则叶溪的悲剧并不算个例,这几个月的时间,哪个学校都有不堪受辱而最终走了绝路的老师。苏世琛跟叶溪都在大学里教书,运动刚一开始就被当做“牛鬼蛇神”揪了出来。苏世琛跟苏倾奕一样是个“摘帽右.派”,自然什么运动也躲不过去,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但叶溪不是,“反.右”的时候她并未受到波及,只不过因为坚持不跟自己丈夫划清界限而被调岗了一段时间而已。但文.革一开始,一切都不同了。就因为解放以前曾经给外国专家做过翻译,她被人污蔑说是特.务,说她里通外国。这简直是天大的罪名,这帽子一扣,她比苏世琛被斗的还要厉害。
    没日没夜地被审了好多天,叶溪的身体跟精神都疲惫不堪,但她依旧什么“罪行”也交代不出来。审问她的人认定她是装的,于是更加狠厉地审问她,打她,甚至拿鞋底子抽她的脸。等再被拉上台公开揪斗的时候,她整个人精神涣散。
    其实要就是这样,或许她还能熬过来。真正让她崩溃的是红卫兵把她的两个孩子也拽到了斗争会上,让他们看着自己爸妈被斗,逼他们跟父母划清界限。就是在这次斗争会之后被押回隔离室的路上,叶溪寻到机会从教学楼的四楼跳了下去。
    苏世琛没想到妻子会如此决绝,悲痛之余更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可红卫兵们依然没有放过他,不仅抄.家把他们爷儿仨从家里“扫地出门”,还在他们家窗户门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继续批判叶溪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林婉寄信的时候,苏世琛还在隔离审查中。因着两边的老辈儿均已经不在世了,两个孩子暂时只能栖居在家里的阁楼上,其他房间全部被贴了封条。出于跟苏家多年的交情,林父林母时常会过去照拂一下,可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他们不知道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除了摇头叹气之外毫无办法。
    贺远琢磨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写了回信,简单说了下苏倾奕目前的情况,又告诉对方苏思远挺好的,不用担心。其实这些年林婉每次来信,苏倾奕都会跟贺远念叨写了什么,有时候还给他看,贺远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别扭。但怎么说林婉都是苏思远的亲妈,关心自己孩子是人之常情,贺远对她也早就没了当初幼稚的嫉妒之心。这么多年过下来,苏倾奕的心里装着谁,他比谁都清楚。
    这封信暂时没机会交给苏倾奕,贺远想着,过年的时候说不定学校能准苏倾奕的假,让他回老家看看。可结果事与愿违,临近过年一个多礼拜的时候,中央突然下达了今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连探亲假也在文.革期间全部暂停。
    一时间,各行各业都喊着“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的口号猛抓生产。可是不放假,苏倾奕就不能回家,要在“劳改队”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贺远厂里也不歇班,年三十晚上,他带着苏思远去了周松民家。安昀肃前些日子也出院了,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街道上因为他受伤,暂时没再来揪斗他。不过他的腿这次伤的挺严重,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恢复。
    考虑到他这种情况不方便做饭,邢纪衡又在医院劳动改造,姜芸说不行今年这年夜饭就两家一块儿吃吧。起初安昀肃因为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后来还是苏思远左磨右磨地说服了他,结果除夕夜三家人归齐是在安昀肃那头吃的团圆饭。
    贺远兴致一直不高,他心里惦记着苏倾奕,吃什么都没滋味。
    “贺叔叔,你怎么不吃啊?”苏思远满嘴嚼着吃的,含糊地问了一句。到底是小孩儿,虽说前些日子还闷闷不乐,这一过年又高兴了。
    贺远还没开口,周松民倒先接了句:“你爸不在,他吃不下。”这些年因为孩子来来走走的缘故,周松民也早习惯了自己徒弟跟苏老师的关系,这话说出来他甚至都没觉出哪儿别扭。
    “我说师父,您……”贺远被他当众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难为情。
    “越老越没正经。”姜芸伸手杵了自个儿丈夫一下,周松民闷头吃了口菜,没再语言。
    一旁的安昀肃撂下筷子,也顺着话头问了贺远一句:“苏老师还没有信儿能回来?”
    “没有,”贺远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了句极其反.动的话,“大过年的都不让回家,我看这纯粹是闲的没事儿干了整人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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