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恍惚时,眼前甚至出现了安昀肃的身影。他仿佛看见他伸出一只手,半蹙着眉对自己笑道:“坐地上干嘛,不嫌凉?”
    邢纪衡惊喜地抬手去抓他的手,却连连扑空了好几回,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往后再也握不上他的手了。他垂着手臂,不知又呆坐了多久,直到哭够了,人才重新站了起来。
    自那夜之后,邢纪衡便尽可能减少了待在家中的时间。看诊,值班,手术,带学生,他尽量让自己处在忙碌之中,也唯有这样,才能不满脑子都想着那个已经再也见不到面的人。
    如此超负荷地工作了半年,邢纪衡终是在一次手术时倒下了——
    相遇三十九载后,他跟他,于同样的一个初冬夜里,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故去的人继续着他们的轮回,而活着的人终归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四年,一九八三年春天,贺远跟苏倾奕搬家了。
    说起来,贺远他们厂算是福利分房搞得比较早的工业单位,而且这回分的也不是过去那种筒子楼,是正经八百的单元房。为此厂里不少人都跟领导拼命哭诉自家困难,挤破了脑袋想落上一处。但这回分房跟往年都不一样,不再是看户口本上有几页纸,谁家困难分给谁了,而是按工龄跟职称走。
    要搁以前,这类好事,贺远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压根都轮不上,现今得益于分配条件改革,却是分得了一套两居室。虽说房子面积依旧不算大,但位置正好处在学校跟厂子之间,搬家以后苏倾奕上班比以前方便了不少。
    周松民虽然退休好几年了,按政策这回却也分了套两居室,跟贺远家就隔了一栋楼,两家来来走走反倒比以前还频繁了。其实厂里也不是从没分过房,但五六十年代的条件到底跟现在比不了——那时对很多穷苦百姓来说,有处栖身之所就不错了——能分下来的都是筒子楼,还不是免费住,同样要给国家交房钱。周松民两口子又一直没孩子,即便是分充其量也只能分得一间屋子,还不如他们租的平房住得宽敞,于是这么多年也没搬过家。但这回总是不同了,在异乡过了大半辈子,总算是真正有了处自己的家。
    五一节那天,贺远三口在周松民家热闹一番过后回了自己家。转天还要上班,苏倾奕洗漱完准备回屋睡觉,见苏思远还跟客厅坐着,习惯性唠叨了句:“你也别睡太晚了。”
    “诶爸爸爸,”苏思远连喊了三声,“……你等会儿再睡呗。”
    “怎么了,有事?”苏倾奕纳闷道。
    “呃……算是吧……”苏思远支支吾吾,“诶贺叔,你也先别走。”
    贺远本来准备先回屋了,听苏思远这么一叫,只好又停住了脚,回身跟苏倾奕对看了一眼,俩人都一头雾水。
    “来来来,坐这边儿说。”苏思远起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把沙发留给了贺远跟苏倾奕。
    “什么事啊?”苏倾奕狐疑地坐下,抬手捂着自己胸口开了句玩笑,“我怎么有点心慌。”
    贺远虽没说话,却也面带几分警备地看着苏思远,那架势就跟以前每次等着他说老师请家长时一模一样。
    苏思远让他俩盯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吭哧半天才说了句:“……爸,现在这工作我不想干了。”
    沙发上的两人似是都没料到他想说的是这件事,不由都愣了愣,还是苏倾奕先回神开口问了句:“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苏思远含糊道,“就是觉着上班没劲……”
    贺远闻言忍不住接话道:“你小子这才上班不到一年就喊没劲了?”
    去年夏天大学毕业以后,苏思远被分配去了一所事业单位,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不论脸面还是工资都被无数人羡慕,现在冷不丁说上班没劲,苏倾奕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皱了皱眉,问道:“跟同事相处得不开心还是怎么了?你想说服我们也总得有个理由。”
    “真没你说的这些……就是干得没劲……”苏思远面色十分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叹气道,“你们知道我天天上班都干嘛么?”
    苏倾奕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唉……”苏思远垂头丧气道,“就是看报学习,写写文件,偶尔开个会,剩下时间喝茶发呆……爸,我觉着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你跟贺叔都比我忙多了。”
    “…………”苏倾奕垂着眼没言语。
    贺远倒是回问了句:“那你不干这个,你干嘛去啊?”
    这年头工作基本都是分配制,虽然也有不需要分配的,但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单位,工资待遇更是没保障,找不着稳定工作的人才会去干那些。
    “别问了,他肯定早想好了。”知子莫若父,苏倾奕先一步替苏思远回了话,又扭头冲他道,“说说吧,怎么想的。”
    “呃……”苏思远听他爸这么一说,本来想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卡了壳,反倒有点磕巴,“就……我想去南边儿……”
    “说具体点。”苏倾奕瞟了他一眼。
    “我想去深圳。”苏思远语速极快地秃噜了一句。
    贺远正点烟,一时没听清:“去哪儿?”
    “他说去深圳。”苏倾奕淡淡重复了一遍。
    “哦,”贺远抽了一口烟,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诶,唐士秋不是也跟那儿么?”
    苏思远立刻兴奋道:“对啊,就是唐叔说我可以去他那边儿。”
    早在文.革期间,唐士秋的父母就先后离了世,文.革一结束,单位跟家里都再没了束缚,七九年底他就从家具厂出来奔了南方,美其名曰要走遍大江南北,弥补失去的大好青春。
    这几年,国家开始改革开放,南方发展比北方快,唐士秋还真折腾出了点名堂。具体干什么的贺远也闹不清,大概就是什么来钱倒腾什么,不过这种个体户在大部分人印象中还是不成器、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干的。他搞不懂唐士秋快五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这么乐意折腾,后来琢磨大概是前二十来年让各种运动给憋坏了,太想要自由了。
    八零年政府设立了深圳经济特区,唐士秋在去年年初又奔去了深圳,去了发现经济势头一片大好,电话里跟贺远感慨过好几回,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前几个月回来过年时说起这些事儿,苏思远就听得两眼放光,眼下连铁饭碗都不想要了非要也奔去那头,看来这对忘年交后来还真没少联系。
    “其实要是有人照应着也还行……”贺远宠孩子的架势又一次显露无疑,边弹烟灰边笑道,“你还真别说,他小时候我就觉着他那性子像唐士秋,他俩没准儿还真能折腾到一块儿去。”
    苏倾奕瞥了他一眼,又冲苏思远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怎么也得下个月了,”苏思远稍微想了一下,“我还没跟我们领导提呢,这不是……先跟你们商量商量么。”
    “你这叫商量?”苏倾奕哼了一声,“你自己都拿完主意了还问我们。”
    苏思远干笑两声,拍了句马屁:“我爸这么英明睿智,这么好的事儿肯定能同意。”
    “算了,我也管不了你想干什么……”苏倾奕摆摆手,不接受他的糖衣炮弹,“我就问你,你这么说走就走,跟语桐商量了么?”
    说来自打几年前在医院听安昀肃提起杨语桐之后,苏思远再开学就特意在学校里打听了一阵儿,想看看当年那傻丫头出落成什么样了。结果因为不知道她读的什么专业,愣是断断续续打听了一个学期也没见着人,还是转年在安昀肃的葬礼上第一次碰了面,但那时候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好,也没说上几句话,就记得那姑娘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升了二年级以后俩人来往才多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好上了。
    “哎呦喂爸,我跟她还没结婚呢,用得着事事汇报以她为中心么。”苏思远不以为意道。
    “那你们现在总好着呢吧,这么大的事儿不该商量商量?”苏倾奕不能理解地看着儿子。
    苏思远非要抬杠道:“那合着要是她不同意,我还什么都不能干了?”
    “你听听,”苏倾奕指指他,冲贺远道,“这话说得就不负责任。”
    贺远吐了口烟,拍拍他的腿示意他别生气,口中也和稀泥地安慰了句:“嗨,这不还年轻么,都不定心呢,等过两年他自个儿就不这么想了。”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苏倾奕拍开贺远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他再过生日都该二十七了,你二十七的时候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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