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道拱手往前走了数步,跪在段昭凌身前,“皇上三思!苏氏乱政,太子年幼,微臣忧我大乾社稷安危!”

    段昭凌咳了几声,摆摆手,“朕对嫣贵妃始信不渝,况且正因为太子年幼,才更需要她替朕分担,爱卿不必再言。”

    吃了闭门羹,上官道等人姗姗欲走,却听苏嫣静静开口,“上官大人留步。”

    那女子娇艳妩媚,微微停在上官道身前,上官道从前只听说这苏氏独霸后宫,恃宠而骄,今日一见,果然是祸水之貌。

    “上官大人即身为辅政大臣,就该一心辅佐太子,不疑有他。而你却屡次越界,企图妄议后宫,心思早已不在朝政之上。看来这辅政大臣的敕封,是该收回而另觅贤良了!”

    上官道怒目而视,不想被她反咬一口,登时就指着她,“你这妖妇血口喷人!”

    桑榆上前,“上官大人还请自重。”

    苏嫣理了理鬓发,蹙眉一叹,“只怕现下,还要加一个顶撞本宫的罪名了!”

    几日后,圣上有旨,撤去上官道辅政封号,所有政务交予养病归来的苏复处理。

    兰昭仪得到消息时,将寝宫的杯盘器皿砸了个粉碎,怒气冲冲地抱了靖言往漪澜宫来。

    跪在殿外,大呼小叫着要见皇上。

    段昭凌近日想要听一听诗文,苏嫣便搬了靠椅坐在榻前,段昭凌闭上眼,表情十分安和,一只手还搭在苏嫣腕上。

    正读到意兴正浓时,却被殿外兰昭仪的呼喊声打断,苏嫣撇撇嘴,“陛下可要出去瞧瞧,兰昭仪可在臣妾这里受了不少委屈。”

    段昭凌张开眼,雾气迷蒙,进而握住他的手,“不必了,教她回去安心抚养靖言罢。”

    --

    展眼春红落尽,盛夏已至。

    长乐王的兵马并未入皇城,而是在京都安营扎寨,而段昭烨本人亦没有现身。

    宁文远领罪后,交出兵符,但太子靖文赦免他罪状,仍是安排他兼任太傅一职。

    也因着宁文远的反击,戎狄各部短时间内不敢再犯乾朝,倒换的昌平一片。

    近来皇上每况愈下,夜间无法成眠,时常靠在床上一咳就是整夜。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只是加重了药量调理。

    淑妃见皇上如此,时常暗地里抹泪,那个从前呼风唤雨的男人,竟是走到了如今这样狼藉的境地。

    宫中许久不曾设宴,苏嫣便想着七夕那日在飞凤台设流水宴,也好去一去沉闷之气。

    淑妃等人自是十分配合,将所有事务皆是安排妥当。

    开宴时,久未出宫的皇上竟然坐着龙撵而来,自是让所有人喜出望外。

    再看他席间谈笑风生,精神头很好,遂更为宽心。

    衣香鬓影,桂殿兰宫,花草芳貌。

    就连苏嫣也觉得,仿佛一切静谧安详。

    席间段昭凌兴致颇高,饮了一口黄酒,退宴时,由苏嫣与他同乘而归。

    喧嚣散去,段昭凌有些撑不住,就靠在她身上,“朕突然很想听你的箫声,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过了。”

    苏嫣掀开珠帘,望了望漫天繁星,“今日乏了,明儿臣妾就取来玉箫。”

    第二日,段昭凌依然精神健朗,用过午膳,就将苏嫣唤来,仍是提起昨日要她吹奏之事。

    苏嫣拗不过他,只得替他盖好蚕丝锦,起身。

    却突然被他从后面拉住,没有焦点的黑眸长久地定格在她身上。

    良久,他道,“朕等你回来。”

    苏嫣心头一跳,笑了笑出门去。

    及至殿外,鼎盛天光从万里无云的高空倾泻下来,满眼花红柳绿,风中仍是有薄薄的海棠香气。

    安然,清净。

    苏嫣放慢步子,摘了一朵海棠别在胸前,举手投足间都似乎带着盛夏独有的芬芳。

    她收执玉箫,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也是如此一袭春衫,行走在东宫繁茂如海的花圃中。

    而那时,段昭凌就在花海尽头静静等着她。

    玉珂和王忠明一同,将皇上从殿中抬出来,安置在海棠花旁的桃花树下。

    桃花已谢,唯剩枝叶。

    阳光就透过枝叶,细碎地映在他轮廊分明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恍惚,苏嫣竟觉得,那神态一如从前所认识的段昭凌,而不再是后来高堂孤坐的帝王。

    “嫣儿。”他低声唤了一句,然后摸索着,撷下一朵初开的海棠,苏嫣走过去蹲下,他便替她插/入发髻。

    虽然他手法拙劣,海棠花也歪歪斜斜,但段昭凌仍是赞道,“这花配你正合适,玉雪飞花,再为朕吹一次罢。”

    “陛下若是乏了,就闭目靠着,臣妾就在一旁。”

    段昭凌点点头。

    许久不曾碰过玉箫,苏嫣与他隔着数尺的距离,坐在花丛中。

    漪澜宫风清蝉鸣,唯有绵绵不尽的箫声,随风缭绕。

    段昭凌始终闭着眼,苏嫣一曲歌罢,见他不语,遂又接着一曲。

    有几片绿叶正巧晃悠悠地飘在他鬓发上,苏嫣遂停下,走过来,替他拂去。

    但见他睡颜安详,便将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薄披内。

    那双手冰冷,即便是在这盛夏的午后。

    苏嫣放了几回,他总是又静静垂落。

    “陛下,臣妾教人抬您回殿去罢。”

    没有回应,苏嫣再次晃了晃他,直到内心的不安渐渐散开,她抬手在鼻尖下一探,话语哽咽在唇边。

    鬓发上新插的海棠花被风吹落,花瓣飘然委地。

    苏嫣缓慢地拿起玉箫,放入他怀中。

    微风摇曳着漫天枝桠,苏嫣一步一步走向花圃外。

    玉珂迎了上来,苏嫣仰头望了望,但眼泪并未收回去,却是有一滴沿着脸颊滑落,“皇上,病毂。”

    --

    皇城缟素,万艳同悲。

    靖文身着祭服,与苏嫣一同守在灵前。

    殿外重兵集结,王忠明推开殿门,但见长乐王一身银白铠甲,执剑沉步走向灵柩。

    苏嫣已是万念俱灰,看来,他早就算准了时机,妄图夺权。

    靖文跨步挡在灵前,“父皇沉眠,还请皇叔到侧殿朝拜。”

    长乐王凝着面前一身缟素的少年,目光划过众人,定在面无表情的苏嫣身上,突然转过身,一把拉开剑鞘。

    寒光乍现,殿外所有卫兵皆是屈膝跪下。

    沉闷的声音,响彻云霄。

    “先皇立有遗诏,太子靖文继位。”苏嫣站出来,拦在他面前,眸中千言万语,“王爷若敢轻举妄动,本宫便与你一同血溅当下,必不食言。”

    长乐王猛地收剑入鞘,回身冲着靖文单膝跪下,“臣拥立太子殿下,登基为帝!”

    111

    硕和六年腊月,明宣帝段靖文迎娶皇后赵意,十里红妆,名动京城。

    赵意为淑太妃侄女,年方十五,品貌端庄。

    后宫大宴,皇帝携皇后一同往漪澜宫拜见太后。

    苏嫣与淑太妃正坐在暖炉旁下棋,赵意款款上前奉茶,“臣妾见过太后、太妃。”

    “表姐家的女儿,皆是极好的,哀家中意的很,”苏嫣遂转过头看向靖文,“皇上要好好待她。”

    靖文微微一拜,“儿臣谨记。”

    --

    硕和七年,天子选秀,五位良家子充入后宫。

    冬日,皇后赵氏诞下第一位皇子,而后皇家开枝散叶,贵妃柳氏诞下一对儿双生帝姬。

    长乐王辅佐新帝七年,于皇子百天宴后功成身退,携妻儿部下,重回漠南边境。

    京城落雪,元日家宴,苏嫣高坐在太后凤榻上,纵览满眼千娇百媚。

    靖文悠然饮酒,俊逸威严,收放自如。

    苏嫣饮了些薄酒,提前退席。

    风雪飘飘,将皇城度了一层银白。

    靖文回到书房,却再没看见母后身影,而桌案上,是一封信笺,那信笺之上,压了一把青铁钥匙。

    翌日,皇上讣告天下,太后苏氏病故。

    飞雪连天,不曾将歇。

    日暮时分,皇城侧门悄然驶出一辆车马,静静往南边而去。

    “小姐,咱们这是要往哪去?”车内,兰若一身寻常布衣,轻轻挑开帘子。

    细碎的雪花卷了进来,苏嫣裹在厚厚的狐裘之下,举目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皇城。

    矗立巍峨仍一如数十年前那般,可故人已然换了新颜。

    那些曾经爱过的、恨过的,那些锦绣满堂、旖旎风光,都被这年年往复的大雪覆盖下去,渐渐的,将被所有人遗忘。

    夕阳映着雪光,天地一片暖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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