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劝就别劝了!废话一堆,听了更让我生气!”

    冯楚无言以对,低头转身走出了门去。门外的翠屏暗暗的翻了个白眼,自以为准姑爷不会瞧见,然而冯楚偏巧就看见了。

    于是他疾行出去,越是走得远,一颗心越是冷。

    这里果然不是他的桃源。

    他的命运总是被旁人攥着,人家心情好,可以捧着他做手下的红人,做家里的阔姑爷;人家心情不好了,反手就能把他掼在地上,仿佛他只是一团烂泥。

    忽然间的,他想起了厉紫廷。

    厉紫廷一定也在二姐姐这里受过恶气,但他有本事,他一气之下可以起身就走、再不回头。哪怕二姐姐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哪怕二姐姐坐拥着万贯家财。

    这么一想,他忽然佩服起了厉紫廷,再想起他的面貌来,也觉得不那么可怕可厌了。可他到底是什么模样来着?有点记不清了,就只记得那个人西装笔挺,笔挺得过了分,以至于西装将要被他穿成铠甲,有了点壁垒森严的意思。猛一看上去,简直不能相信那么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人,也会谈恋爱。

    厉紫廷不怕万家凰,也不怕毕声威,仅看这两点,就有资格做他的偶像。可惜得很,他对厉紫廷实在是毫无好感,而且,他又想,自己和厉紫廷,此生应该是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

    在冯楚想到厉紫廷之时,非常巧的,万家凰也想到了他。

    她的心思只肯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其实就算他在,也是无用,难道还能让他为了父亲劫狱去?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她怀疑若是他在的话,为了他们父女两个,他或许真敢劫狱。

    这样的一个人,怀着结婚的心思跟她来了北京,结果没过几天,就被她生生的骂走了。她嫌他野蛮,嫌他上不得台面,当初他为了她们爷儿俩夺枪杀人的时候,她没嫌过他“野蛮”,及至回了京城天下太平了,她开始挑剔起了他,明知道他那人特别的要脸,她还由着性子拿话刺他。

    所以,不能再往下想了,她这两天为了父亲,已经煎熬得力尽神昏,禁不住再为了往事悔恨心碎了。

    翠屏蹑手蹑脚的进了来,没敢和她说话,直接将一把椅子搬到了她身后,意思是让她坐下来等。她坐不住,并且看翠屏也碍了眼,正要将她也呵斥出去,冷不防电话铃响了,翠屏只觉眼前一花,正是她猛地转身扑过去,一把抄起了听筒。

    电话是苏厅长打过来的,她总算是可以去看父亲一眼了。

    她在电话里对苏厅长千恩万谢,挂断电话之后,她抬头望向了翠屏:“让二顺开车去司徒家,接司徒律师去看守所。”

    翠屏答应一声,又问:“二顺走了,那您呢?”

    “我坐张顺的汽车,也直接往看守所去!”

    翠屏连忙跑出去传话,于是院角的二顺得了命令,撒腿先跑了,不出一分钟,房门一开,万家凰手挽着一只小皮包,也快步走出来了。而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她在看守所的大门外下了张顺的汽车,二顺那边也把司徒律师送过来了。

    她和司徒律师会合,进了看守所,一路走一路打哆嗦,还是那司徒律师经得多见得广,不住的安慰她,让她稳住神。她很听律师的话,极力的稳了,稳到最后,在一间空屋子里,她见到了万里遥。

    她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个模样的父亲。

    万里遥蜷缩着趴在地上,还穿着出门时的那一身衣裳,然而鼻青脸肿,已经是面目全非。闻声慢慢的抬起了头,他在看清了女儿之后,重新又倒了下去。

    万家凰跪在了他的面前,伸手去摸他的头脸:“爸爸,我来了,您这是怎么了?他们对您用刑了?”她含泪回头去问司徒律师:“真相还没调查出来,他们就可以这样打人吗?”

    万里遥心里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受了刑——没人提审过他,打他的人也不是这里的警察。那些人夜里忽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毒打了一顿。

    摸索着抓了女儿的手,他哑着嗓子说话:“我没杀人。”

    万家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相信您。您别怕,我一定会救您出去。”

    万里遥死死攥住了她的手:“是别人杀了玉容……有人切断了电线,摸黑闯进来,给我灌了迷药,又杀了玉容嫁祸给我……可是没人相信我,没人听我说……”

    万家凰不住摩挲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这一刻他们的身份颠倒了,父亲成了二人之中最柔弱最幼小的,而她须得担起责任,又要哄他,又要救他:“不怕不怕,我已经去运动警察厅的苏厅长了,柳家那边我也会去登门解释,您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我一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我这就去找他们保释您,一旦保释成功,您马上就能回家去。”

    万里遥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就带了哭腔:“大妞儿,爸爸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谁,可对方连玉容都敢杀,这一定是来者不善啊。爸爸现在就怕对方不只要害一个我,将来还要对你下手,你得处处小心……”说到这里,他哭了起来:“爸爸书房的保险柜里,有一份遗嘱。一旦爸爸有了三长两短,你把它拿出来,你那些叔叔要是来找你分家,你就拿着遗嘱和他们打官司……”

    万家凰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哭了:“您胡说什么呢,明明过两天就能回家的事,让您说得要死要活的。”

    “我就后悔一件事,那天我应该把紫廷追回来的,我要是没了,你一个大姑娘,要是受了欺负可怎么办呢……紫廷那小子不坏,对你有真心……”

    万家凰抬袖子一抹眼泪,硬起心肠呵斥道:“好了,越不让您胡说,您越说得来劲。这样的闲话,您爱说就等回家再说吧!”

    万里遥不说了,抓着女儿的手只是哭,哭着哭着,喃喃的又开了口:“你那三表弟,就是个摆设,一点用也没有。你嫁了他,往后一家老小都得靠着你——不行,大妞儿,你得救我出去,我不能这么冤死在这儿,要不然我得死不瞑目。”

    “这还用您说!您放心吧,您——您可真是的,好容易进来瞧您一场,您专说那些丧气话,招得我也跟着您哭。”

    万家凰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父亲,那眼泪抹之不尽,最后还是司徒律师上前劝住了二人。

    昏天黑地的,万家凰回了家。

    她这一趟进那看守所,花了不少的钱去打点,钱虽是花出去了,可一想到柳介唐对父亲那个不死不休的狠劲儿,她那一颗心就要悬在半空中,只怕父亲会不明不白的死在那里头。

    擦了把脸,梳了梳头,她坐下来,继续思索主意。正是六神无主之际,二顺进了来:“小姐,有客来了。”

    万家凰答道:“又是新闻记者吗?不见,赶出去!”

    自从万里遥出事之后,万家父女便又被新闻记者们盯了上,虽然还不至于成群的堵了大门,但也三三两两的时常要尾随跟踪她,略得了一点蛛丝马迹,回头就要添油加醋的写成一篇奇文登载出来,几乎要把万府描绘成个魔窟。万家凰烦死了他们,索性撕破脸皮,连敷衍都不敷衍。

    然而二顺站在门口,却是答道:“不是记者,是那个毕司令。”

    “毕声威?”

    “对,就是他,眼珠子有点灰的那个。”

    “他来干什么?”

    “他听说咱们老爷出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形,还说咱家要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他一定帮忙。”

    万家凰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根本不相信毕声威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连着奔波了这些时候,毕声威是唯一一个敢主动凑上来的人。

    其余的朋友们,包括热心肠的三舅母,全都没了影子。

    扶着翠屏站了起来,她低声说道:“那我就见见他吧,要是能通过他和柳介唐搭上话,也是好的。”

    第六十章

    万家凰去见毕声威,走到半路又让翠屏把冯楚叫了过来——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单独和毕声威会面。有冯楚在旁边陪着,于情于理都更合适。

    翠屏去找冯楚,她先一步进了大客厅,就见那靠墙的博古架前立着个大个子,正是毕声威。

    毕声威穿着一身哔叽长衫,乍一看背影,几乎有点萧然的文人气派。对着博古架子负手而立,他原本是正在欣赏架子上的古董,这时闻声回了头,他用目光对着万家凰上下一扫,随即点头唤道:“万小姐。”

    在万家凰的印象中,他是个粗鲁嗜血的杀人魔王;可每次见了他时,他又总是个一团和气的模样,让万家凰无法对他太冷淡。强打精神向他点头致意了,她开口说道:“毕司令,没想到您今天会来,让您久等了。”

    说到这里,她提高声音,呼唤仆人上茶。毕声威连忙抬手向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万小姐,你别招待我,我不是来做客的。我听说万老先生出事了?卷进杀人案子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别人杀人我信,说万老先生会杀人,那我没法信。”

    “他哪里会杀人,他是被人陷害了。”

    “被谁害了?有线索吗?”

    万家凰叹了口气:“没有线索,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只要害赵三奶奶一个人呢,还是要连着她带家父一起害,反正如今,一个是已经惨死了,另一个也进了大牢。最让人心焦的是柳家——柳次长认准了家父是凶手,已经发了话出来,一定要让家父给赵三奶奶偿命。有了他这句话,我就是想为家父伸冤,也没有人敢帮忙了。至于赵家……”

    说到赵家,她摇了摇头:“赵家和柳家是一样的态度,尤其是赵三奶奶死得这样惨,新闻报纸上连天的报道,把赵三奶奶和家父的关系,描写得十分不堪,赵家自然更是恨透了家父。实不相瞒,这两天,赵家柳家我已经全拜访了好几次,根本连大门都进不去,人家……人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哪里还肯给我说话的机会。”

    “没去警察厅里运动运动?”

    “我去见过了苏厅长,没有用。苏厅长也不便得罪柳次长,况且柳次长若真是铁了心的要置家父于死地,只怕苏厅长也只能听话。现在这个年头,谁能斗得过军人呢?”

    说完这话,她自悔失言:“毕司令不要多心,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没事没事,你这话我也同意,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谁有枪,谁就横。你看当初在临城县的时候,我有枪,我就横,我还——”他笑着顿了顿,仿佛是有点羞赧:“还闹到了你家里去;可后来柳次长一来,柳次长比我更横,我就服了软,去向万老先生,还有你,赔礼道歉了。那时候我以为万老先生有柳次长撑腰,必定饶不了我,没想到万老先生很厚道,一点也没为难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今天才登了门。万老先生对我够意思,我也得对得起他。”

    万家凰听到这里,没有立刻感动,反而是有点狐疑:“哦……那我就多谢毕司令这一番好心了。”

    “唉,我还一点忙都没帮上呢,谢什么谢。万老先生现在在哪儿押着呢?让不让人见他?”

    “我上午刚去看守所和他见了面。”

    “他在那里头受没受罪?”

    “那个地方,暗无天日,他又是柳次长的眼中钉——”

    这时,客厅的门帘一动,她回头望去,见是冯楚来了。而冯楚先是向着毕声威问候了一声,然后走到万家凰身边,一言不发的坐了下去。

    毕声威对他不甚在意,只对着万家凰说道:“万小姐,万老先生的情况,我算是知道了。你别急,我也帮你想想办法。”

    “毕司令,我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您能否代我向柳次长递个话?让他冷静下来再想一想,哪怕能让他去和家父交谈一次,或者给我一个登门解释的机会,也是好的。”

    “行,我这就去找柳次长。行不行的我不敢打包票,我试试吧。一旦有结果,无论成不成,我都告诉你,绝不会让你傻等。”

    万家凰起身向他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谢谢毕司令了。”

    冯楚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有劳毕司令了。”

    毕声威起身就走:“那咱们别浪费时间,我这就去。”

    毕声威走得很快,万家凰和冯楚一路小跑,追着撵着的把他送出了大门。等他坐上汽车离开了,万家凰转身往回走,且走且摇头:“这个人真是好笑,演戏演得情真意切,只怕我再不起身送客,他就要真动感情了。”

    冯楚先是沉默,过了片刻,才道:“你不信他的话?”

    “你信?”

    “他当然只是个利欲熏心的武夫,不过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若是能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也能够为了别人卖命。”

    “可这并不是个卖命就能解决的问题。”

    “二姐,虽然我没有本事去救表舅,但是这几天里,我也想了许多。我想,若是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或许真的就只能是去雇人卖命了。但这个办法并不好,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就决不能使用。”

    “你的意思是……”

    万家凰沉吟了一下,随即接着又道:“我懂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这样想过。反正我不能看着爸爸这么冤死。如果爸爸当真没了活路,那么劫监狱也罢,劫法场也罢,总之我得把他的性命保住。”

    “只是,若是真那样做了,往后这京城,也就容不下你了。”

    “我知道,大不了跑到上海去,躲进租界里。若是租界也保不住我们,大不了就出洋。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可万一逃不出去呢?”

    万家凰缓缓的前行,走出一段路了,才答道:“我那爸爸,是个好爸爸。如果今天坐在牢里的是我,他是不会不管我的。”

    冯楚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不动感情,因为万家凰这一番话并未让他震惊,一切全在毕声威的预料之中。毕声威是有点眼力的,他和万家凰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然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去,他就知道万家凰敢为了万里遥铤而走险——万家凰看起来是个清醒明白的厉害小姐,其实终究还是被娇养大的,活了二十多年,没苦过没怕过,被万里遥惯得不知了天高地厚。

    所以他一定不是毕声威的对手。没见过几面的万家凰,都已经被毕声威一眼望穿了底牌;他和毕声威相识了数年,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被他看透了,连神经末梢都被他攥住了。

    所以他怎么能斗得过他?这一次若是能从他的阴谋诡计之中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万家凰在半路和冯楚分了开,然后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这一院房屋,是几个月前、厉紫廷那一行人住过的。

    她进了正房,房内窗明几净冷清清,独自在窗前椅子上坐了片刻,很难得的,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就单是坐着。

    有人轻轻的走了进来,是翠屏。翠屏走到她身旁站住了,小声说道:“原来您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她没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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