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甘旋还是保持下巴杵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发呆。久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才赶紧大口大口呼吸。
    陷入回忆心脏就会被攫紧,无形的大手捏住心肺像要掐断呼吸。
    八年,她其实都有点想不起来倪孟的样子了。倪孟......倪孟......寡言少语的少年,缺乏常识的天才,不懂爱别人的傻子。
    他的样子模糊了,但是刻在脑子里的事情还是很容易想起来。
    医科大入学军训,连训叁天的甘旋已经快不行了,站完军姿瘫靠着室友哀嚎:“求求了,下雨吧下雨吧,最好下叁天,不还是下七天好了!十天!下到军训结束!拜托拜托!”
    “目前天气预报看得到的十四天,都没有雨。”室友冷静接话。
    “人艰不拆,不想让我死就让我再幻想一下停训的好日子。”
    室友:“想吧。”
    甘旋哼哼唧唧,一仰头就看到远处坐在葱郁香樟树树荫下的清瘦少年,穿着军训服,但是好像没参训,一直在那里坐着。
    甘旋用手肘拐了一下室友:“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一直坐着没参训啊?”
    “好像是呢,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另一个团也有。”
    甘旋:“噢~”
    晚上入学教育讲座,明明以班为单位坐,甘旋非窜到别班的位置,摸到最后一排少年的身边,坐下。
    “诶同学。”
    没反应。
    甘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同学你好呀?”
    依然没反应。
    甘旋疑惑,抬起手肘不轻不重的拐了他一下,依然没反应。
    “擦,病得这么严重才能开到不军训的假条吗?”
    “你才有病。”垂着头的少年两只手握着面前书页,用力得手上暴出青筋。
    甘旋看着暴起的青筋,惊:“你在生气吗?我的天为什么要生气?别气别气啊,我不是故意说你有病的,对不起对不起啊。”
    少年把双手从桌面上收回,掌心相握放在两腿之间,以一种最节省地方最拘束的姿势坐着,依然没看甘旋,只说了一句:“不要再碰我。”
    “不碰了不碰了,你手放上来也可以的。”
    “也不要再说话可以吗?很吵”
    甘旋:?
    不说就不说。
    相安无事坐到讲座散场,甘旋玩手机玩到要睡着了,旁边那位一直拘束地坐着,接近两个小时,没看书也没看手机,放空。
    人群往外走,甘旋在最后一排注定最后走,索性继续坐着,都不站起来去挤。手机QQ来消息,教官通知明天穿体能短袖。完蛋,甘旋瞬间戴上痛苦面具。
    前面人走得差不多了,旁边的人站起来,甘旋也跟着站起来。她一走开,立马又有人站到她刚刚的位置和皱眉低头明显不愿意搭理人的少年说话:“同学你好,我是二临的李蔷丝,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印象,我们在开学典礼上一起上台拿过新生奖学金。”
    无人搭理,甘旋站在他俩旁边的过道上,嘴碎答了一句:“是么?我怎么没印象?开学典礼有这个环节?”
    女生高傲地瞥了一眼甘旋:“新生奖学金是新生里面分数最高的同学才能拿的,你没上台当然没印象了。至于你为什么没上台,也不问问自己考了多少分。”
    甘旋呵呵,自己不过碎嘴接个话,就要被这么挤兑。不回嘴老子不姓甘,甘旋挂上你能有多高贵的脸色回怼:“你管我考了多少分,我就是比你少考一百分又怎么样,反正咱俩现在都在同一个学校,毕业都拿的同一个学校的学位证和毕业证。咋地,你拿新生奖学金你的毕业证能镶金我的只能镶银?考高分了不起啊,考再高怎么不去更好的学校非得来和我读一所呢?再说了,都开学几天了还抱着自己的高考成绩耀武扬威,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叫你妈把你幼儿园老师奖励的小红花也寄过挂身上来好证明自己从小就优秀呢?”
    低低的嗤笑。
    依然坐在座位上的男生还是低着头,但是两人都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倪孟同学,你什么意思?你在笑我吗?”李蔷丝像被点燃的炮仗,被这声笑一下子弄炸了。
    倪孟抬头,认真地抬了下眼皮又耷拉下来,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屑一顾的高冷。
    李蔷丝气得捏紧拳头,甘旋看这两人笑得拍报告厅的椅背:“哎呀妈呀,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李蔷丝满面通红,愤然离场。
    空空的报告厅只剩他俩,倪孟终于站起来往外走,甘旋侧身让他。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甘旋想到还有十几天的军训和大太阳,又鼓起勇气上前:“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不应答,并且步子更大了。
    甘旋小碎步跟上,“同学,我在和你说话呢!”
    还是不理。
    甘旋就没见过这种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把人拦停,少年抬头,甘旋这才清楚看到他的长相。啊,眼睛那么好看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看人呢?
    甘旋发愣,少年抬脚就要往旁边走,甘旋赶紧又随着他的方向动再次把人拦住:“不聋不哑为什么不理我?”
    “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你,倪孟嘛。你好啊,我叫甘旋,甘是甘冽甘甜的甘,旋是旋覆花的旋。”
    “刚刚才听来的别人的名字,也能说认识。”
    呃,甘旋确实是刚刚听李蔷丝说的话才知道他叫倪孟。“至少我们现在互通了姓名不是吗?你得回答我的问题,多说话才能从不认识到认识啊,你难道就一直只和认识的人说话?”
    “是。”
    甘旋:“!你看,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咱俩又彼此知道名字,这谁看了不说咱俩认识啊。”
    少年不耐烦:“狡辩。”末了又补上一句:“有话就说。”
    甘旋!!!可以问了!!!
    一股作气:“你什么病啊?哪里不舒服?不参训证明哪个医院哪个医生开的?我心率过缓辅导员都没批我不参加军训。”
    “没有。”
    “什么没有?没病?那你为什么不军训???”
    “不想。”
    “不想就可以不军训?”
    “嗯。”
    “帮帮我,求你了。”甘旋两手抓上他的胳膊。
    当甘旋成功和倪孟一起坐到香樟树荫下,悠闲地看着满操场的绿色方阵挪动时,终于体会到了倪孟当时不愿意搭理人的那种“不胜其扰”。不认识的人来问一律缄口,只对室友说了真话:“他帮忙的啊,但是他也不能都帮,帮我已经够为难了。”
    甘旋的意思是倪孟的人情关系不能再用了,但不知道室友是怎么往外传的,再加上李蔷丝大美女的添油加醋,消息传来传去的版本是:“你又不是甘旋,人家倪孟干嘛管你。”
    甘旋躲过了军训,但小小地体验了一把众矢之的的感觉,而且甘旋和倪孟两个名字就此捆在一起了。
    倪孟不适应集体生活,大学没住宿舍,在校外买了一间不大的公寓一个人住。公寓周边是老旧市场,没有门禁,倪孟住进去后换了门但是没换窗。于是开学一个月新换的门上贴满了小广告,家里丢了一个手机和两万现金。
    丢东西也就算了,倪孟实在是受不了门上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及时不时敲门造访的推销人员。于是甘旋第一次去他那里的时候,发现从一楼开始,整个楼道密密麻麻贴满了打印纸,上面写着用黑色加粗字体写着:
    小偷止步
    推销人员止步
    抓住打死
    打印纸贴满整个楼道,猛一看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甘旋:“这谁贴的?”
    倪孟:“我。”
    “你贴的?哈哈哈哈抓住打死,有用么?”
    “有点用。”
    “有点用。”甘旋笑死。
    倪孟所谓的有点用,就是敲门推销的人没有了,但小广告依然猖獗。于是甘旋花六十八块钱在网上买了个门帘,又花九块九买了个挂篮。
    门帘和挂篮一挂,倪孟的门终于干净了,“抓住打死”这个梗却突然在医科大火起来,老旧的公寓楼道每天都有来以满墙“抓住打死”为背景拍照打卡的大学生和游客。
    还有,还有就是以前的她真的好多话。倪孟听不听没关系,重点是她就得说。而哪些话倪孟听进去了呢?
    “倪孟,你爸爸是不是姓倪你妈妈是不是姓孟?”
    “不是,我妈妈姓黎。”
    “那你为什么叫倪孟?”
    “孟者,长也。”
    “不是伯吗?”
    “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你脖子以上是只长了嘴吗?”
    “???噢。”
    “倪孟,你是不是没牵过女孩子的手?”
    “牵过。”
    “什么时候?”
    “现在。”
    “哈哈哈挺好,挺好。”
    “倪孟,明天一起吃早餐?”
    “你起不来。”
    “我起得来啊,怎么起不来了?几点,直接二食堂见吗?”
    “不麻烦了,就在我家吃吧。”
    住在他家的甘旋第二天甘旋果然没起来。
    他很好啊,但其实也很糟糕,只是爱给人镀金身,甘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从来没有觉得他不好过。
    他的孤僻独特,他的高冷也独特,分开后回想才觉得委屈,他从来对她不上心。
    他出国前夕,甘旋父亲去世。甘旋肿着眼睛和他说:“我要回家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
    “嗯,得好几天。”
    “好。”
    不问什么事儿,以前也不问,但是这一次甘旋非常希望他能问一问。
    不问,就不问罢。
    两人的分手是在电话里说的,那会儿倪孟妈妈就坐在还戴着黑纱臂章的甘旋身边。甘旋开着免提问倪孟:“你要出国了是么?”
    “你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所以是早就决定好了,只等着走之前通知我是吗?”
    “不是,我想和你说的。甘旋,跟我一起走,你愿意吗?”
    甘旋脸上挂着泪笑了:“不愿意。”
    倪孟没说话,可能在等她继续说,甘旋哽咽:“你们家移民关我什么事儿?我走去哪儿呀?我学的是中医,我爸.....我全家都在这里,我去国外干什么?我移个屁的民。”
    “那......”
    “前程远大,我们就到这吧。”甘旋决绝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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