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点头:“朕也听听。”

    贾赦遂在前头引着他先参观了一回学校,细细指与他各处是做什么用的,还打发学生演练了几回双杠。

    圣人到了图书馆,见一架架的书立着排了,书架前都有索引,并许多简单之极的大桌椅,连赞好法子。

    贾赦趁势回道:“圣人,臣还想建一座大的。”

    圣人问他:“何为大的?”

    贾赦笑道:“臣想依着这学校的图书馆模样往大的做,人人都可进来读书抄书,横竖臣还有几个小钱、养得起些书籍点心茶水。如此一两年便可以在士林中得些口碑。臣女转过年来要十六了,臣同亲家赖皮赖得女儿晚两年出嫁,明年还是得嫁去他们家。臣那亲家是文人。来日臣将图书馆陪嫁给闺女,岂不比陪财物好些?”

    圣人起先听他说“在士林中得些口碑”略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想他要这个作甚,便听到给女儿陪嫁,不禁笑起来:“果然你唯有替儿女想时什么主意都有!替朕想时却不过尔尔。”

    贾赦撇嘴道:“陛下有姜文那厮可尽够了,臣让他算计多少回了!”

    圣人想了想,委实如此。一面笑,一面心中盘算着替莫瑜的哥哥换个位置。

    终回到教室。圣人前排坐着,旁边是他的太监侍卫,学生们倒是都在后头。还有些来旁听的也一个赛过一个兴得满面红光。

    皇帝来听公开课,他可预备了好几日的。先向圣人进上一本教科书,又讲解了一番“动量守恒定律”,做了实验。见那大理石台子上头跑小车子,圣人也觉得有意思。讲完了学生自由提问辩论。其间参合不少小笑话,妙趣横生欢快得很,一堂课飞快便没了。圣人意犹未尽,赞道:“委实有趣。”

    他是大忙人,听完物理课便走了,众人忙送到书屋门口,回了教室依然说个不停。

    这广告效应可不得了,三味书屋的旁听生数日内飙升到教室快塞不下。莫瑜兄长莫瑾不日调往吏部,连升两级。莫鲲特送了份厚礼来荣府、昌龄郡主也给迎春送来两份头面,以示知道这提升是怎么来的。

    贾赦见人家皇帝已先给了报酬,自然也收拾收拾拜访章石鹿去。

    章石鹿的宅子居然离大江胡同不远,贾赦下了课连马都没备,背着胳膊领了两个人走不过两条街便到了。

    何喜拍了拍门环,不多时出来一位老仆。贾赦因笑道:“烦劳告诉你们将军,门外来了位查水表的。”

    老仆一愣。“查水表是干什么的?”

    贾赦笑道:“就是请他喝茶的。”

    老仆愈发糊涂了。

    贾赦道:“横竖让他见见我便明白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老仆果然领着他们进去。

    章石鹿年逾半百,精神矍铄,眉宇间森森锁着一片肃杀之气。见贾赦进来问道:“来者何人。”

    贾赦上来并不行礼,只笑道:“烦劳将军忍我一会子,我坐坐就走。”

    章石鹿全然不解。

    贾赦解释道:“是圣人遣我来劝将军替朝廷效力的。”

    章石鹿冷笑两声:“大人可看清楚圣旨了?”

    贾赦点头:“看清楚了。章老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不愿降了圣人,我也不愿意你降了圣人。不如这样可好?咱们喝喝茶聊会子天气论会子花花草草,寻思着时辰差不多了,我便气冲冲的回去,你在后头气冲冲的骂几句,咱俩唱一出戏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岂不好?”

    章石鹿原欲发怒,让他一番话说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没好气道:“我家没些许茶与你喝。”

    贾赦瞒怨道:“真小气,茶都不给喝。那咱们聊聊天气混过去时辰罢了。约莫一个时辰大约够了罢。”

    章石鹿见此人进来不曾行礼、也不曾通名报姓,言语果然全无规劝之意,只冷笑看他耍的什么花招。贾赦只聊起外头的梅花、屋里的盆景儿、何时会倒春寒云云,还时常看他屋里的大西洋座钟。忽然又兴致勃勃说起他的座钟来。什么钟摆理论、能量守恒的,章石鹿反倒有些诧异。后来见他越说越开心,干脆请人拿了纸笔来与他画图讲解。章石鹿虽老了,也觉得有趣,倒也听他说了一大通。

    终于说完了,贾赦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多谢将军听我呱噪,我走了。你来门口送送我,骂几句让许多人听见。”

    章石鹿终是耐不住了,问他:“你为何不愿我降了圣人?”

    贾赦心说,好家伙,可算问出来了。乃笑道:“将军看着,这天下是哪家之天下,天子当姓什么?”

    章石鹿哼道:“天下固然是司徒家之天下,然礼不可废。先太子为长子……”

    贾赦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这天下乃是夏天子之天下。天子当姓夏。”

    章石鹿稍稍愣了一会子,旋明白他的意思。道:“朝代更迭自有天命。”

    “却又来!”贾赦两手一摊,“既然天命,自然谁在上头谁得天命,你还想不听天命不成?”

    章石鹿哑然。

    贾赦乃道:“我本凡人,不耐烦管天子是谁、怎么上台的,只要日子过得好便是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如何上台的?明成祖朱棣又是如何上台的?此二位皆为千古一帝。天子是哥哥还是弟弟、是叔叔还是侄子与我何干。故此圣人命我来劝降将军,我不可抗旨,但也不愿当真劝降。只因将军与我不同,将军爱管天子是如何上台的、而非天子治下可好不好。圣人欲将西海沿子交与将军,我极不赞成。那里乃是对战外族之所,重中之重。西海沿子若给了你这本末倒置的,引外族入侵也未可知。”

    章石鹿前头听着还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勃然大怒:“竖子安敢污我!章某于边关四十载,刀下异族首级可堆山填海!”

    贾赦点头:“我信。然若说有一日乐善郡王与你去信,让你引兵杀入京城,将军可会置之不理?只怕难上难。将军的刀本该护着同袍,你却为了一文不名的由头将欲刀向着同袍。圣人居然舍不得杀你!他若不是圣人,必定脑子进水了。”

    章石鹿忽而想笑忽而又想怒。他这分明是说圣人脑子进了水,偏他以为圣人脑子进水乃因圣人不杀自己。

    “若现在上头那位是乐善郡王,我便劝姜武投降了他。因姜武与章将军不同,他不是冥顽不通之人。要换皇帝便要死许多兵士,不换皇帝他们便可以不用死、或是死在与外族之战场上。我与那些兵士们无冤无仇,不高兴见他们死在同族手中,太憋屈。”贾赦拍了拍巴掌,“故此,我虽劝不下来圣人杀你,也决计不愿圣人用你。”见章石鹿若有所思,贾赦竟打断他,“喂,来送我到门口骂几声,我回去好交差啊!”

    章石鹿看了看他:“你真不是来劝我的?”

    贾赦摆手:“不是。因你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固执得很,我不信你真的肯投圣人。纵然一时肯投了他,保不齐乐善郡王哭两下子你便心软了。如此不好么?你得了清白名声、我省了口舌、圣人可彻底死心、举国不用忧心内战。”忽然他又道,“尚有一事相求。如有人问将军我可劝过你,万勿说实话,帮我圆个谎儿,只说劝了你半日,你不肯罢了。我已收了圣人的好处,若没替他做事,恐他打击报复我。”

    章石鹿笑道:“圣人与了你什么好处?”

    贾赦得意道:“我便是不远处大江胡同那三味书屋的校长,没事也欢迎将军来听课。圣人特来听了我一回课, 摆够了架子给足了面子。故此我替他来劝降将军。因我本不愿将军归朝,与其换了旁人来将你劝成了、不如我亲来此压根儿不劝。回去我只禀圣人说,我劝了、将军竟不肯便是了。横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圣人哪里知道我劝了没有?”

    章石鹿见他说得自然,像是真不愿自己归朝似的,心下又有几分失落。他总归戎马一生,如今赋闲才一年多,只觉四肢都长草了。因长叹一声。抬头却见贾赦眼巴巴望着他。“何事?”

    贾赦急道:“做戏做全套,你倒是来门口骂几声啊!”

    章石鹿一生磊落,哪里肯跟他做戏,哼了一声甩袖子进去了。

    贾赦无奈,转头望着他那老仆:“要不老人家你来门口与我对骂几声?”

    那老仆跟着章石鹿数十年,非是寻常下人,颇有些见识。因问他:“先生当真不是来劝将军归朝的?”

    贾赦反问他:“老人家,若你们将军归了朝,一日乐善郡王亲来求他起兵,你以为他会如何?黎民可有刀兵之祸?”

    老仆默然许久,忽问:“圣人欲将乐善王爷如何?”

    贾赦奇道:“我怎么知道?又不管我事。”

    终没人送他出去,他自个儿跟主人似的溜达出去,替人家阖上门。也不知道章石鹿同他那老仆如何商议。

    十余日后姜文来通信儿,章石鹿同圣人做了个交易。圣人放乐善郡王一马,横竖他如今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要权没权。章石鹿往西海沿子去守疆了。

    章石鹿离京前特往三味书屋听了一回课,也有几分兴趣,贾赦乐得送了他几本《物理初论》,还签上自己的大名。

    临走特问他:“赦公,有一事我寻不少人打探,人家都不知道。”

    贾赦忙问“何事”。

    “查水表是何等行业?”

    贾赦囧了囧,见人家老将军一脸正色绝无顽笑之意,只得谄笑两声:“茶水表者,表茶水也,南方以此为喝茶聊天之意。”

    章石鹿颇有几分不明白,也只得囫囵听了往西海沿子而去。

    如此朝堂上看似日渐好了,唯有内阁仍由老圣人握着。忽一日听说圣人新封了吴贵妃的表妹窦氏为明妃,便知道宫里有热闹了,忙去见贾母,问她何日入宫。

    贾母笑道:“我在要去找你。”因说,“那时你让娘娘两年莫怀孕,如今两年将近了。”

    闻言吓得贾赦从椅子上蹦起来:“我勒个去!她不会想要了吧!这会子万万要不得!她进宫这么久了连局势都看不明白么?诚心不想要命了?眼下什么时候!”

    说得贾母大惧:“宫里头如何了?快说!”

    贾赦急道:“我就是来同母亲说这个的。想请母亲过些日子入宫时叮嘱娘娘立时深居简出、最好是装病!龙子此时万万莫想!莫要争宠,这会子争宠便是求死,命都没了拿什么来养龙子?母亲可能寻个机会快些入宫?晚了怕娘娘着人家的道。”

    贾母吓了一跳,因说:“我后日便入宫了,故此今儿欲问问你。可来得及?”

    贾赦抚胸道:“来得及。让她躲着些明妃,有多远躲多远,若明妃得罪了她必得忍!莫急,她蹦达不了多久。”

    贾母记下了,后日入宫避了人叮嘱元春,元春立时装病不提。

    偏贾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口信儿。

    “娘娘说,前些日子她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赐给我们娘娘的一盏茶,明妃娘娘身边有位心腹公公亲捧了盘子过来,冲我们娘娘使眼色,还替娘娘挡着,娘娘便悄悄折入袖子里了。后请了高太医来瞧,那茶里头果然有极狠厉的药。”

    贾赦奇道:“还有这等事?他帮着我们娘娘做甚?”

    贾母说:“娘娘因不知此人是否可信,方才问府里的。”

    贾赦想了想问道:“那公公叫什么?”

    贾母笑道:“名字倒是奇怪。”因说,“那位公公姓费,叫做费列罗。”

    贾赦好悬从椅子上摔下去,半晌狠狠的说:“爷又被人情了一回。”

    ☆、65

    贾茁转眼百日,穿着他祖父使人给他做的熊猫宝宝服,白白胖胖像个肉嘟嘟的大包子,爬在一堆软乎乎的布泰迪熊布流氓兔布草泥马当中翻来滚去。贾赦将它们全搁在一架贵妃塌上,下头垫着白狐狸皮的垫子,堂而皇之摆在荣禧堂展览,跟动物乐园似的。那些来贺喜的见了一个个爱的了不得,有些老头比如程林那样的都想抢了回家去。

    贾赦便立在旁边一个劲儿显摆,恨不得世人都嫉妒他有个大孙子。

    贾琏起初也觉得他老子给他儿子弄的那身衣裳丢脸,偏他儿子穿那熊猫宝宝服比寻常的红包袱可爱许多,又见许多人羡慕无比,倒也渐渐欢喜了起来。

    因后头那些太太奶奶们也要看小少爷,贾赦便让人将整张贵妃塌连同上头的动物乐园一道抬了过去。

    才进了后院便引得众人一阵大笑,贾茁看旁人笑,他也笑,笑笑又啃他的小拳头,惹得太太奶奶们羡慕得了不得。

    小叶子如今已是姐姐了,小大人似的守着她弟弟,一面向人说:“我弟弟最乖了,晚上觉觉不吵人的。”又说,“我弟弟爱听唱歌,最爱听祖父唱歌,第二爱听姐姐唱歌。”还有,“我弟弟爱臭美,祖父给他镜子他便抓了不放”云云。

    凤姐儿如今儿女双全、丈夫出息、万事俱足,脸上圆和了许多。在旁听了笑的合不上嘴,搂了她道:“我女儿最是个疼弟弟的。”

    小叶子一昂小脑袋:“这个自然!弟弟长大了也护着我的!”

    北静太妃见了点头道:“家和万事兴,老太太好福气。”

    贾母十分喜悦,笑道:“都是好孩子。我上了年纪了,只看着他们便快活些。”

    忽然外头有人捧了一大堆布偶过来,道是孙少爷送今儿来的这些人家的孩子,若来客家中有孩子请抱一个回去。那些布偶都是后世的经典款,有趣得很,漫说孩子,大人也爱的紧,果然告辞的时候太太奶奶们每人抱了一两个回去。有家中孩子多的不好意思多要,问可有买处。荣府的人便说,有家唤做“娃哈哈”的铺子在某处,专卖各色布偶。众人听了名字便猜出来,大约又是荣国公替孙子备下的产业,不禁暗暗瞧了瞧迎春,叹息不曾早些下手把她聘回去。

    半个月后,预备给迎春陪嫁的图书馆也开门大吉了。因迎春花别称清明花,馆名“清明图书馆”。贾赦其实预备了许久,只等寻个机会跟圣人回禀了便动手。院子、桌椅、书架并书籍都是早备好的,连图书管理员也早训练好了。每本书扉页上均盖了小小印戳,乃是贾赦自己设计的抽象迎春花儿。

    不论何人花五百钱便可办一张阅读卡在图书馆看书抄书、若肯花二两银子当抵押也可借了书回去抄;退卡还钱。有清贫学子连五百钱也交不起的,可在图书馆做五日工抵钱;退卡依旧还钱。图书馆有免费的茶水,自然是便宜的大碗茶。也有寻常的小点心,亦是不用花钱的。馆内禁止大声喧哗禁止衣冠不整之类的照搬后世。

    因书籍众多,此馆一开,文人士子交口称赞,日日人满为患。

    莫鲲听说了也去瞧了瞧,见那里一间间屋子尽是书籍,喜悦非常。又见文士书生不论贫富均肃静坐于桌前,或抄或读,颇有君子大同之味。因也办了张阅读卡,又看了看抄在外头的那些书目,震惊了半日不曾回神。除去翰林院比不得,全京城大约唯有此处书籍为最盛了。然几人能进翰林院借书呢?荣国府日后怕是要在文人中声名鹊起了。

    慨叹了一阵子,随手才翻开一本《因话录》,恰瞧见扉页上那朵朱红色的印章,忽想起曾听郡主提起贾家小姐的闺名来。忆及贾赦平日之行事,不禁狂喜!莫非这图书馆早晚要随着儿媳妇的嫁妆姓莫?

    念及于此,他竟安心不得,匆忙还了书便回去,同昌龄郡主说如此。郡主思忖了一会子,亦以为那座图书馆来日八成要进自家了。且她眼光较之莫鲲还长远些,不止惦记馆中那些藏书。听了丈夫之述说便明白,这图书馆来日可了不得,只怕可比得上成名书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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