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连喝了一壶茶,方从头说了一遍。末了他道:“我只觉得唐氏死的不甚合情理。四皇子都打入宫门了,她只需寻个地方藏起来便是,为何要自尽呢?”

    贾赦愁道:“向极其敬业的冯紫英将军致敬!这会子还有心思琢磨什么唐氏果氏的。我只恐万一让他们发现了,我家这么点子护院哪里守得住。”

    冯紫英叹道:“龙游浅滩遭虾戏,唯愿彭将军早早请来王将军的大军。”

    清平道人笑道:“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因往里头屋子问三位大夫圣人如何了。大夫都说,圣人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那地道中有阴郁之气,大约是侵入龙体了。

    贾赦脑子都快裂开了:“一个人昏迷总有缘故吧!讲点听得懂好不好?阴郁之气是什么?可以吃么?”回头喊,“小七,你也学了这么些年医术,亦时常来我学校听课,依着西洋医术你父皇这么怎么了?来点科学的。”

    七皇子也过来细查了一番,犹豫了半日道:“仿佛有几分像沼气中毒。”

    “去去去!”贾赦甩手轰他,“你父皇是在地道里晕过去的,那里有沼气么?你给我变点儿沼气出来?让你科学点儿你愈发玄幻了。”

    七皇子委屈道:“委实有几分像的……”

    一语未了,圣人眼睛动了一动。戴权并七皇子忙扑上去唤“陛下”“父皇”。过了好一会子,龙目渐渐睁开了,圣人醒了。贾赦也忍不住随大流念了一声“阿米豆腐”。

    圣人四顾了会子,戴权忙小声将地道之后的种种简单说了一遍,圣人仿佛使尽了力气才赞了声:“好,尔等俱是忠臣。”

    他话音刚落,何喜进来报道:“后门那里来了一支官兵,前头引着三只大狗。”

    屋里登时沉寂下来。

    贾赦愣了半日,苦笑道:“这算自作自受么?”

    贾琏也苦笑道:“早知今日,爹当年莫说什么以犬寻人就好了。”

    贾赦叹道:“事既至此,只能拼命了,不是他死,就是他亡!”乃抖了抖袖子,颇有几分大将风度。回身向冯紫英等道,“各位歇着,我贾恩侯好歹祖上也是大将出身,总不能堕了祖宗名头!”

    清平道人、七皇子并冯紫英都向他深施一礼:“国公爷旗开得胜。”

    戴权已是哽咽不得语了;圣人这会子虽说不出激励他士气的话来,然眼中也一片激动:贾卿果然忠良!

    他们嘴上说旗开得胜,心中皆忐忑无比:终归叛军人多势众。

    荣国府的巡防队并四百余名特种营兵士早已派往各种要害处,火枪从墙头一管管架了起来。这些喷火怪物如生命收割机器一般,硬生生轰掉了一**强攻。叛军压根靠近不了荣国府之围墙,外头尸横遍野。

    这会子四皇子并乐奎葛霖俱到了荣国府外头。见久攻不下,墙头那喷火怪物全无应对之法,兵马死伤惨重,焦急万分。

    葛霖转身向四皇子道:“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天明保不齐章将军的人便过来了。听闻荣国公有一甥女,素日最得他喜爱,嫁与了明德侯姜文大人长子、今科状元姜昭。眼下育有一子,年方一岁,荣国公爱若心肝。”

    四皇子犹豫了会子:“姜文却是个人才。”

    葛霖道:“眼下顾不得了,咱们并不伤她母子性命,只请荣国公将太上皇送出了便是。”

    四皇子叹道:“罢了,日后再封赏他们家便是。”

    这算是默许了,葛霖立时领人往明德侯府而去。

    才到了府门口,葛霖让两个兵士前去打门,忽听上头有人喊:“哎~~”

    只见檐角冒出来几个火把,一位头戴西洋礼帽的少女望着他嫣然一笑:“来将通名。”

    葛霖稍稍愣了会子,向着她一拱手:“末将葛霖。”

    那少女笑问:“你来我明德侯府所为何事?”

    葛霖道:“今有巨寇闯入荣国府,偏荣国公受其蒙蔽不肯将人交出来,听闻贵府大少奶奶并小爷甚得荣公喜爱,还望与末将同往,劝其舅父弃暗投明。”

    那少女摇头道:“难怪贾伯父说,世上无有最无耻,唯有更无耻。想要绑架我嫂子侄子去威胁贾伯父谋逆都被你说成这个。怎么,你们没打进去荣国府么?”

    葛霖一听便知道他们有了防备,拱手道:“想来是姜大姑娘,得罪了。”乃吩咐攻门。

    那少女正是姜皎,听了他的话扬眉一笑:“你们来的正好,我恰要试试这个。”右手一举。

    葛霖无端觉得有些不对劲,带马往后一躲——只听连着六声巨响,回望前头竟有六位兵士倒地不起了。霎时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失声喊道:“荣国府的那东西!”

    姜皎“咦”了一声:“非也,这个是我新弄出来的左轮手枪,还没给贾伯伯送去呢,先试试看可好使。原来你喜欢他们府里用的那个么?那是我做出来的第一种火枪,贾伯伯命名为姜氏第一火枪。既然你喜欢那个,咱们换那个吧。”说着一挥手,明德侯府墙头刷拉拉架起七八杆乌洞洞的火枪,朝着葛霖之军一阵乱射。他们方才在荣国府已经见识过了,不想明德侯府也有这个,登时便有人欲跑,葛霖费了半日神才安定下来。

    谁知姜皎又道:“不如你们再试试看德国的火枪如何?是他们的好是我的好?”

    墙头貌似换了一批火枪,又是一阵乱响,倒下不少兵马,吓得葛霖连忙后退。葛霖想,恐怕此计不成了,忙挥手道:“回去!退回去!”那些兵士听了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后头远远的传来姜皎的喊声:“别走啊,还有法兰西国的呢~~”

    姜文在里头跺脚直喊:“退了兵便罢,你还不下来!”

    只见姜皎一溜烟儿似的溜下梯子来笑道:“不吓唬他们怎么成呢?这是空城计,咱们家没藏着多少枪药呢,这会子不吓跑了他们,枪药用完了可唯有干瞪眼了。”

    小星星在黛玉怀里拍着小爪子喊:“小姑姑神勇无敌~~”

    姜皎忙过去亲了他一口:“小星星神勇无敌!”又望着黛玉道,“多谢嫂子帮我说话让我上去退敌,那会子我觉得自个儿威风极了,当真神勇无敌呢。”

    黛玉笑道:“谢我做什么,你是护了阖府呢。”

    小星星见小姑姑与妈妈聊上了不搭理他,忙回亲了姜皎一口,姑侄俩登时闹成一团。

    姜文看了他们半日,苦笑道:“竟是女儿护了阖府。”

    姜昭笑道:“咱们家唯有皎儿最是个能干的。”

    姜文忽然扭头来:“咱们家何时有了这许多火枪?”

    姜昭道:“有些是皎儿从三味书屋拿来的,她与丁先生一直在做这个,便是那个姜氏第一火枪。多数是玉儿她舅舅从西洋买来的,为了给皎儿做实验用。”

    姜文立时满头大汗:“他是背着朝廷买的罢?”

    姜昭笑道:“爹不用忧心,这些从外邦运出来委实属于走私,然到了咱们这里都是正经的海货。我朝律法并无禁止私藏西洋火枪这一条,也无不得私自做火枪之说——只说不得私藏甲胄兵刃云云。这个不是甲胄亦不是兵刃。”

    姜文堵了半日,摇头道:“罢了,横竖如今圣人在他府上,他自去对付去。”

    其实这会子贾赦也急的很。枪药将要耗尽,皇帝方才又无故晕过去了。在自己家里顽巷战是傻子才干的事儿,他在荣国府大门里头团团转,犹豫再三,琢磨着要不要下令陆续从密道退走。

    恰何喜笑着进来了:“老爷,李三爷从密道进来了。”

    “啊?”

    “李三爷领着许多人从密道进了咱们府里,还捎来许多箱子,说是齐老爷子让他们给咱们送来的枪药。”

    贾赦半晌没回过神来。“你再说一遍?”

    李三从内仪门里头走过来,依然是一身皱巴巴灰扑扑的石青色箭袖,活像个偷东家衣服穿的长随:“先生!齐先生让我来给你送些枪药。”他笑道,“彭将军领着人从外头打过来,齐先生恐你们枪药不足,让我送了些来,好内外夹击。”

    贾赦大喜,偏装得无比镇定,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李三,你这模样儿依然土得掉渣的,这会子看在我眼中简直帅得了不得,玉皇大帝的儿子也没你帅。”

    李三哈哈大笑。

    原来李三彭润的人前几日便到了京城。彭润先回家见了兄嫂侄儿,李三与齐老爷子商议了会子事儿,得知章老将军早跟他搭上了,他两个又跟着齐老爷子去了贾赦那个火枪作坊。因火枪一物颇为神奇,他们这几日都围着火枪转,忘了来见贾赦。今晚齐府得了贾赦派人报信,知道四皇子逼宫一事,便放了信号烟花出去,彭润李三见了忙向章石鹿求了令箭,引着人充作他的人往城中赶,爬入城墙先把城门开了,顺道连章石鹿的人马一并放进来。

    不多时,外头的叛军一阵大乱,彭润那依着特种营的法子练了足有五年的水匪,恰如朝廷天兵一般杀了过来。一面杀一面高喊“降者不杀。”另一头,彭楷也将王子腾引进来了。

    不论有没有火枪,寻常兵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叛军逃的逃降的降,登时兵败如山倒。

    四皇子眼看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天要亡我”,提剑欲刎颈,被亲兵抱住。四皇子含泪道:“我死了,各色罪孽一人顶着,家中小儿当无恙。”遂自尽。乐奎葛霖俱被活捉。

    红日初升时分,荣国府正门大开,贾赦领着一众人等从门口望出去。只见彭润披着一肩朝阳,持辔昂立马上,马下一片血海尸山。

    多年后,幼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油画家贾茁依着回忆绘出了传世名作《朝阳下的彭大元帅》,后来一直印在小学生课本彩图第一页。

    核桃胡同的小酒店“十里香”中,有人伏案疾书:“黑锅已赠予四皇子、地道中亦除去痕迹,无忧。”

    ☆、118

    天明时分圣人依然昏迷,一时宫里头有车马过来,戴权冯紫英将其抬入车内。

    贾赦领着儿孙恭敬送出门口,心里挥着小手绢目送他们走了,门一关,扭头大声下令:“睡觉!”

    壮壮举起爪子:“肚肚饿。”

    贾赦拍拍他的小脑袋:“饿的吃饭饭,困的睡觉觉。”

    贾琏笑道:“儿子竟不困,精神头还好些。过一会自可要去宫里瞧圣人?”

    贾赦挥手道:“很不必,大约太医院忙着会诊呢,你去了不过干瞪眼罢了,不如在家歇着,他醒了要见你时自然有人来传你。你不困,陪你儿子吃饭去。”

    偏这会子贾母来了。她将将知道昨晚乱兵围府乃是因为圣人在府里暂避,赶忙穿戴整齐出来,谁知竟是迟了,连车驾都不曾见着,不由得心下有几分瞒怨,向贾赦道:“如何不让宝玉出来拜见。”

    贾赦困的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只说“圣人还昏迷着呢,见了也记不住。”一径回屋睡去了。

    贾母急的直跺脚。

    次日,贾母早早的便醒了,打发人往荣禧堂问贾赦可进宫了,那人回去道:“老爷还没起呢。”

    贾母急道:“昨日不是睡了一日么?”

    那人回道:“老爷昨日午后方起来,恐睡颠倒了,特陪着琮三爷蹴鞠去了,回来累的了不得,早早又睡了。”

    贾母万般无奈,又问贾琏,道是已往宫中去了,才松了口气。

    待贾赦终于起来,贾母立时催着他进宫。贾赦实在让她催的没法子,只得收拾了会子去了。

    偏他运气好得很。姜文常庸等人昨日便在此守着了,圣人一直不醒。太医院轮番会诊了半日,依然是阴郁之气入体。贾赦来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圣人醒了。喜得清平道人不由得心中暗想,素日圣人常说贾恩侯是福将,果然不虚。

    圣人见诸位重臣都在,乃问当日后续情形如何。

    齐周奏道:“多亏了特种营在荣国府竭力护驾,并有彭将军引来救兵救驾及时,叛军于昨日卯正时分落败。”

    圣人只当他说的彭将军是彭楷,虚弱一笑:“好,朕就知道彭将军是忠良。隽之、行归,好生赏赐他们。”

    全场皆以为这个“彭将军”指的是彭润,齐周应“是”。

    又问四皇子,齐周奏道已自尽。

    圣人长叹一声,摇头道:“朕知道他与老五有勾结也不过让他闭门读书罢了。”

    众人皆不敢言语。

    圣人看了看他们,道:“都出去吧,恩侯同朕说会子话。”

    听了“都出去吧”,贾赦是第一个伸脚欲走的。谁知还有后半句,只得将脚收回来。

    圣人倦然瞧了他半日,笑道:“这会子你竟是入宫了,莫不是你家老太君逼着你来的?”

    贾赦点头:“可不么?比我唠叨多了,仿佛这会子不在宫中守着便是不忠。圣人,臣觉得臣前夜抗住叛军已足够忠了,守在宫中的大臣那么些呢,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

    圣人笑道:“你仍是口无遮拦的。”半晌,忽然道,“朕对这些孩子不好么?何以一个个等不得了?”

    贾赦知道他恰子在丧子之痛中,四皇子再如何也是他儿子。思忖了会子,欲科学理性的安慰他,乃道:“臣这话陛下或许不爱听。你们皇家的孩子,个个都缺乏安全感,就是容易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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