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冷笑道:“昭儿呢?”

    贾赦笑道:“昭儿是个好孩子,他必为你养老送终。只是待你百年归西了……哎哎,莫动怒莫动怒。隽之,你瞧着,喜欢自由的年轻人多还是咱们这般的老头子多?是聪明人多还是愚钝者多?”

    “三五十年后,年轻人、聪明人渐渐往外洋去,我国国力自衰。”姜文厉声指他道,“贾恩侯,你好算计。”

    贾赦摇头道:“这不是算计,是自然规律。如日头东升西坠一般,非人力所能及也。给你们看的《资本论》不全,后头那些我不敢让宝玉写。待我国因人才悉数往外洋去了致国力渐衰,君主或自己改成民主之制、将人才吸引回来,或等着国力远弱于外洋诸国时……你觉得人家会不打过来么?另有,我若不闹着去打外洋,外洋也都让渐渐无君之西洋诸国占了,到头来还是一样会打过来。那便有本族与外族之别了。隽之啊,今日不同古时了。”他拍了拍姜文的肩,“古时外洋人的船开不过海,他们想打过来也打不过来。如今他们的船已能渡海了,亦手握火器,较之弓箭方便得多。”

    姜文恨道:“我朝火器强于他们,谁来灭了谁便是。”

    “却又来。”贾赦笑摆了摆手,“我朝火器这会子不过稍稍强于他们罢了,还不是有了老丁与你家皎儿?莫忘了你家皎儿是女孩儿!听闻你太太还不乐意呢。我国能做火器的女孩儿也唯有皎儿罢了。若非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儿,你会让他做火器顽么?”

    姜文哑然。

    “皎儿是人才。我国也有这许多人才,偏不能用上。外洋诸国即便这会子少了一个皎儿,三五十年后怕出不了别人么?咱们不让女孩儿做火器,人家是许的。日子越长、人家越比咱们强。”

    姜文哼道:“男儿不能做火器么?”

    贾赦笑道:“亦能,只看哪国这等人才多罢了。人家肯将各色人才用上;咱们女子不能用、奴才不能用、士农商子弟不能用。百年下来,哪国人才多?哪国火器强?”

    姜文又不能答。

    “我赶着人这会子去占外洋,乃因当下西洋人与我们火器差不多,有了皎儿这个小天才、我们大约还稍稍好些,土著的印第安人恰将将让西洋人灭了、咱们无需担此罪过。然我们人比他们多。武器相当的时候人多者势众,故此我们稍占上风。待来日他们火器比我们强了,我们人再多又有何用?与其百年后让异族灭了国,不如先多多的遣了移民出去,将外洋占下来。百年后纵亡国于本族外洋国之手,黎民可安矣。然皇族怕是没有好下场的。”

    贾赦端起茶盏来一饮而尽,“隽之,圣人待我不薄,我不会在国内弄什么乱子的。总有一日他驾崩西去,你若愿意十一郎君主立宪,我帮着你一道。若不愿,你随便立谁,我带十一郎去外洋。那孩子身上有我贾家的骨血,我不愿百年后这一支子孙让人杀死泄愤。”

    姜文怔了半日,忽然道:“我可有法子拦着你么?”

    贾赦笑道:“自然有法子,玉儿昭儿星星都是我死穴。然这天下又岂止我一人想去外洋的?王子腾想去,因为有金矿;方家想去,因为可以自立为王;司徒塬想去、因为可得自由。隽之,外洋有这许多好处、天下有这许多人,你拦得住么?你拿什么拦?”

    姜文道:“尚有无数奴才想去,因为去了便不再是奴籍,可对?”

    贾赦点头道:“从前逃奴总被抓回去,乃因无有路引他无处可去。若外洋只要是个人便可去、去了便是自由人,纵隔着大海又如何?隽之啊,你挡不住他们的。不如就让他们去,数百年后也是一桩佳话。”

    “佳话?这是自毁家国。”姜文冷笑道。

    “你可有法子对付?”贾赦笑道,“如今我地图海图早卖出去无数,这些话本也卖出去无数。你可有法子收回来?你可有法子让冯紫英心中不再惦念外洋的自由?纵你能拿他爹压着他,他爹有一日去了呢?或是你可迫他立誓,你能迫天下许多人立誓么?你认得多少年轻人的爹?”

    姜文忽然眯了眯眼:“江南有个‘民主教’。”

    贾赦笑道:“原来你已知道了。如何?教义可蛊惑人心?”

    姜文正色道:“邪不压正。”

    贾赦摇头:“何为正?何为邪?李世民玄武兵变前李建成才是正。天下是奴才多还是主子多?是穷人多还是权贵多?隽之,那民主教之教义,乃是为了大多数人夺利益的。人多势众。十年二十年许是成不了气候,明君当朝也没什么大用。一旦后世出了昏君……”他假笑了几声,“你姜隽之也无法使后世不出昏君罢?”

    姜文默然。哪朝哪代不是兴于明君亡于昏君?他纵有通天的本事,能保后世不出昏君么?

    贾赦难得这么痛快的压着他辩一场,愈发得了意了:“故此我不曾有差错。圣人是明君,我不反他;他驾崩了我也不过是不爱跪他儿子、走人罢了;后世如有昏君,江南民主教反了昏君有何不妥?”

    姜文冷笑道:“只怕不止于此。民主教中多为商人、土财主与工匠。农工商,无士。”

    那是自然的,这些人什么都不缺、最缺权势,他们不拥护民主谁拥护?贾赦笑道:“故此他们有钱。他们有钱、难免被豪强惦记上。后世之君若护着豪强夺他们的产业就是昏君,他们会反;若不护着豪强,只能坐视这些商人工匠土财主越来越有钱……”

    “豪门便与你这几本书中的西洋贵族一般贫困潦倒,终于不得不分权与他们。”

    贾赦点头道:“我说过,如日头东升西落一般,这是规律,非人力所能及。”

    “你要亡我士子天下。”姜文立了起来,“不论哪朝哪代、君主姓什么,皆为士子天下。你要亡士子天下。”

    贾赦摇头道:“非是我要亡士子天下,是如今的生产力……罢了,你不知道生产力为何物。”

    “我知道。”姜文道,“你侄子那《资本论》中说了。”

    “那你还有哪里不明白?”贾赦奇道,“莫不是宝玉没写清楚?”

    姜文无言以对。

    “我什么都不做难道世道会退回去古时候或是停滞不前不成?西洋人打过来你领着一群文人立在海船上高声念‘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他们的船便沉了?隽之啊,”贾赦瞧了他会子,摇头道,“你不如皎儿,更不如昭儿。”

    言罢他转身收拾教案,不再搭理姜文。老半天,忽然冒出一句来:“你年轻那会子,可有不愿跪人之时?还是你曾跪过,后人能不跪你心中不忿?”

    姜文好悬没让他噎死:“岂有此理!”

    贾赦从后头取出一叠书来:“新印出来的,北洋诸国故事,你且瞧瞧。依着你这爽利性子,大约会喜欢他们过的那般日子。你也不用助我,只什么都不做、等着便是。”说完伸了个懒腰,立在窗口大声唱起后世歌曲“我相信”来。

    贾赦五音不全,唱的极不好听。许多学生都跟着一面笑一面唱,热闹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块绊脚石!搞定

    ☆、128

    春寒料峭,初柳新发,春闱又在眼前了。然这会子京中没人搭理那些成日家子曰诗云的举子,连许多店家都打烊了。今日乃是“京都蹴鞠大联盟”第三年比赛的头一场,由城南大力神队主场迎战城西瑞虎队。

    “京都蹴鞠大联盟”因京郊有两队加入,如今是六队。每年春秋两季各赛一轮,总积分最多的队为年度总冠军,由球队联盟老板荣国公贾赦亲自主持颁奖仪式并颁发奖杯奖牌奖金。从去年开始看他们蹴鞠便需买票了,然京中人都爱看这个,大力神与瑞虎两队乃是前两年的冠军队,本场门票早早被一抢而空。

    这会子离开场尚早,观众都未进来。一只球忽从斜里飞来,往场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撞去。那孩子穿着一身秋香色春衫,立在一只西洋画架前纹丝不动,右手捏着一块炭块只管画画儿。偏那球飞到他身侧时,一位少年从后头过来,两步窜上前抬脚一垫,再一踢,那球滴溜溜往场中而去。

    这少年便是城南大力神队主力中场球员贾琮。

    “小舅舅威武~~”旁边两个孩子同时大喊。

    贾琮笑嘻嘻伸手捞起那个小的抱在怀内,又揉了揉另一个的脑袋,皱眉道:“十一郎头发竟是湿的?这会子洗什么头呢,还没干便跑了来。才早春的天儿冷的紧,回头风吹了不是好顽的。”

    十一皇子叹道:“早干了大半了。小舅舅,你愈发像大姥爷了,啰嗦的紧!”

    贾琮抬手便给他一下子。

    十一皇子往旁一躲,洋洋得意道:“我今儿救了我九哥一命呢。”

    “嗯?”

    十一皇子小大人似的摇头叹道:“大约这些日子九哥念书念的好,得了父皇几回夸赞,今儿下了学我与他去御花园里寻可有早开的桃花没有,才到水池子边上,后头转过来一个捧大花盆子的冒失太监将他撞下去了。”他嗤笑道,“也不知谁找的傻子,连害人都不会挑时辰。没瞧见我与他走在一处么?在十一郎我这般文武双全的奇人跟前撞人进水池子,莫不是藐视我游泳的本事?”那调子比贾赦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星星笑嘻嘻在贾琮怀里拿手指头羞他。

    贾琮笑道:“罢了,莫往自己脸上贴金,连我都臊的慌。这么冷的天儿自己往水池子跳,让我爹听见骂死你。宫女太监都没有么?你一个皇子跳下去作甚。”

    十一皇子笑道:“我们两个身边只跟着两个小太监,都不会水的。这会子已不算冷了,况我身子骨儿多壮实,旧年还冬泳呢。哪像他们一个个文弱书生似的。方才去父皇那儿告诉他我来看你踢球,他已是知道了,瞪了我半日,说我跟大姥爷学莽了。其实他嘴角一直勾着,我瞧见了。”

    “横竖你们皇宫那水池子浅的很,淹不死人。你就是个小傻子。”贾琮皱眉道,“你又不想当太子,犯不上给皇帝大叔做什么兄友弟恭的。”

    十一皇子哼道:“你不知道,我那九哥单薄的很,这日子在冷水里头多泡会子,指定得病上一场大的。我本年纪小、念书又最迟,书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书,平日里若没九哥这个好学生在那儿引得先生围着他转,保不齐就得来呱噪我,烦死了……表哥!不许画我!”

    贾茁瞥了他一眼:“画你作甚?张牙舞爪的傻得紧。我画星星呢。”

    小星星立时拍着爪子笑出两个月牙儿来。

    贾琮只觉好笑:“一个个臭美得了不得,合着一家子唯独我一个正常男子。”又四下扫了两眼,嘟囔道,“我今儿头一场比赛,宝二哥竟没来么?”

    贾兰在旁正看书,闻言抬头道:“方才还在呢,让冯大叔喊走了。”

    贾琮皱眉道:“他又不会蹴鞠,喊他作甚。”

    贾兰向十一皇子悄悄道:“咱们家大约唯有琮叔不知道冯大叔是你父皇的密探头子罢?”

    贾琮扭头过来:“我知道。只是宝二哥又不曾入仕,冯大哥寻他想来并非公务。”又瞧着贾兰道,“这会子还看什么书呢,你今年又不春闱,多无趣。十一郎定是变异,半分不像二叔家的孩子,分明是我们家的。”

    小星星笑嘻嘻道:“我听我母亲说,宝二叔打小也不爱念书的。想来兰哥哥才是变异。壮壮哥哥你可画好了?”

    贾茁道:“还得一会子。”

    “脸可画好了么?星星笑累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一时贾琮回去预备比赛,看球的也渐渐进来。因旧年户部开了钱庄,又有几家往外洋去的大海商发行了股票。偏其中一种往东瀛并暹罗去的,听闻在外头做的是无本买卖:抓了本地人便卖回国内为奴,年终分红是足足赚了四倍的利!另有一种去东瀛开矿的后头本是王子腾大人,听闻已找到金矿,今年想来必颇为得利了。方家已预备好了船队,欲与朝廷大军同往美洲去,近日也欲发行股票。尽人皆知,美洲有许多良田并金矿,举国上下跃跃欲试。故开场前那两三刻钟,球场四周皆为议论几种股票并今年赌球走势的。

    过了会子,贾赦也拽了贾琏过来。贾琏近日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满口嘟嘟囔囔的抱怨天抱怨地。贾茁喊了声“爹”,便拽着他祖父悄声将九皇子让人撞进水池子说了一回。

    贾赦笑道:“不与十一郎相干,咱们莫管。”

    贾茁又瞧了十一皇子两眼,见他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支吾了几下,嘿嘿的道:“我还是莫卖了十一郎为妙。”

    十一皇子跺脚道:“这分明已是卖了我了。”

    贾赦登时明白这小子逞能了,上来拎他到一旁,嘀嘀咕咕从他司徒家的太祖唠叨到外洋万民,没完没了,十一皇子好悬没让他念哭了。终是小星星瞧不下去了,上来撒娇儿伸胳膊要抱。贾赦立时将十一郎丢到九霄云外,抱着他笑的满脸都是褶子。十一皇子拍着心口喘了口气,向小星星眨了眨眼。小星星得意的瞥了他几眼,打了个手势示意“欠我人情!”

    临近开场时宝玉才回来,他不甚喜欢瞧蹴鞠,不过让贾琮闹来的罢了。

    十一皇子悄悄问:“二舅,冯大叔寻你何事?”

    宝玉道:“不过是我那师范学院之琐事,他弄不明白的便直来问我了。”

    “二舅是老实人。”十一皇子笑道:“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

    宝玉也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知道么?”

    忽听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甥舅二人不再多言。

    这会子圣人与姜文姜武齐周亦在大明宫中议事。原来大海船已做好了,章石鹿定为征澳大元帅,去打澳洲。因贾赦早说过北美有大片金矿,王子腾想打北美;偏彭润听闻北美兵士战力为三洲最强,也想去打,乃向圣人上折子道,金矿归于朝廷。

    姜武思忖了会子道:“子腾是打金矿上瘾了。依着恩侯所言,北美那片金矿极大。彭将军即便不上折子,也当为朝廷所有,不可依着上回打东瀛那般谁占了是谁的。”

    圣人颔首道:“东瀛委实太小,那回乃是为着一试,今番却不能再由着他了。”单凭彭润主动上折子这一条,便不若王子腾那般贪财。虽她大约也会纵容手下人悄悄匿几个矿,较之王子腾却是省心许多。想着不禁笑起来。彭润身为一女子,打仗之瘾乃为举国之冠。如此最好。

    姜文笑道:“这般他们想来不用再争了。恩侯道,金矿虽在北美,纯金却是在南美的,王子腾必欲往南美而去。”

    “况从战力而言也是彭将军麾下最强。”姜武笑道,“只是这回须得调大军前去才是。”

    圣人摇头道:“各处的请战折子都上来了,没一位将军肯留在国内的。”

    齐周笑道:“浩之在呢。”

    圣人叹道:“他们都往外洋发财去了,连彭楷那小子都憋不住了,绕了半日,终于朕还是靠着浩之。”

    姜武笑道:“让他们打去,他们打下来我白得好处,岂不好?况派了谁去都是我说了算,他们的火枪也是我派的,个个还不是都得来讨好我?”

    众人大笑。

    自打暹罗东瀛打下来,一众将士许多都发了大财,连战死的家中也分了许多钱财,又有全国上下数十家报纸铺天盖地的卖出去,如今连女人都想当兵了。

    圣人又向齐周道:“粮草如何?”

    齐周与姜武对视了一眼,笑道:“如今有了暹罗,前年海商运来那么多土豆,四处都种下去了,粮草无忧。”

    姜文低低叹了一声。他却是知道此番大军往外洋去,因路途遥远,并不预备从国内运许多粮草过去的。乃欲在他们本土买粮。若买卖谈不好,大约便直夺了外洋诸民之粮了。然他也不敢奏明圣人致其忧心。

    圣人又道:“前儿御史台庄大人非要见朕,说是那个东印度公司在暹罗东瀛抓寻常百姓为奴是怎么回事?那是户部悄悄办下的罢。”

    “他家买了几个东瀛奴才,想是听他们说了些话。”齐周奏道,“东印度公司这个名儿本是西洋诸国在印度的商号,已用了一百多年了,也做的这些事。那会子恩侯道,不若就直用他们的商号名儿。因做的不是好事,他们又做的早,后人保不齐弄不清楚哪件事儿是哪家东印度公司做的,便能在史书上混过去。”这是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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