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出现了那方方正正的琉璃水箱,里面晃过一条薄如蚕丝,有着细长纹路的鱼尾,他只能看得见影子,这影子模糊不清,在这样昏暗暧昧的光芒中,仿佛拥有无尽的诱惑。

    像是一个不能被打开的秘密,诱人又让人畏惧。

    他抬手摸上隔在他们之间的琉璃,里面的身影似有所感,游到他面前来,修长惨白的手指隔着琉璃合上他的手掌。

    京落晖看不清他的脸,却有一种安心又怀念的感觉,好像里面的身影,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只是在漫长岁月中,早已被他丢弃。再次相见,才让他如此怀念。

    只可惜他什么都想不起,他不知道这身影是谁、叫什么、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虽无记忆,却依旧让他想伸手抓住。

    这一次他能说话了,京落晖隔着琉璃去描摹这手指的影子,轻声道:“你是谁?”

    面前的身影依旧不说话,模糊的脸庞,耳边晃荡的水声,眼前细微却清晰的光芒。这一切都让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多走了一步,顷刻,琉璃消失在他的眼前。

    “不让我知道,为什么又要让我看见?”京落晖有些不满,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新的光芒刺痛他双眼,他轻微一眯,再睁眼,是几个模糊的人影。

    一人一身白衣,玉簪白发,背对着他,平静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疲惫,像是一个历经死生的人,满身风雪,满手尘埃,再无人能唤起他对人间的留念。

    “退隐吧......”

    “什么?”京落晖觉得这个人也让他十分熟悉,他往前一步,继续问,“退隐?谁?”

    只是这人答非所问,手中镶刻着蓝色宝石的长剑蕴含无穷剑意,他道:“我没有生路了,你还有。”

    “你是......”京落晖实实在在地感到惊讶,青色龙纹,白玉长剑,剑意恢弘,龙吟惊鸿,“惊鸿剑?你是......顾明归?”

    上灵八剑之一,惊鸿剑主顾明归。

    但......顾明归自招摇一战后就失踪了,就连裴与衡都没有他的消息,清阳派也甚少提起此人。京落晖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看见这个人,拿着惊鸿剑劝他退隐?

    谜团终于有了头绪,如果他在自己梦里看见了顾明归,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他应该是招摇之战之前的人才对。

    怎么会......但......

    虚实交错,京落晖心神激荡,幻梦破碎,眼前迷茫一片,再次睁眼,又是现实。

    他睁眼之刻,就感觉到了身上疼痛,五脏六腑像是被猛兽搅碎了一般,胸口处凝滞沉重,仿佛压着一块大石。

    京落晖感受了一下,丹田内灵气尽失,那伴随他少年时期的阴气又开始乱窜,全身经脉隐隐有了裂痕,手中粘腻之感,想来应该是他的血。

    他叹了口气,放弃去想自己身上的伤有多重,转而看向自己头顶。床铺不怎么软,装饰简单清雅,隐隐有上好檀香,这里他还挺熟的——裴与衡的房间。

    京落晖往旁边一看,屋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皱了皱眉,伤没好就准备折腾自己,勉强抬起手扶着床边,打算坐起身来。

    方一动,乌发散在他身前,京落晖这才发现自己没束发,一头青丝随意散着,穿着一件白色中衣,身上都是让他不快的药香。

    他艰难地半坐起,但动作牵扯到了内伤,让他连声咳了起来,门吱呀一开,一道人影连忙过来扶着他,口中也满是责备和心疼。

    “做什么呢,刚好点就不老实,好好躺着不行么?”裴与衡让他靠着自己,顺着他手臂往下摸了摸京落晖的手,触手粘腻冰冷,更是让他心中一慌,“你体内没有灵力,我不敢直接压制。定魂鼎对你有克制作用,让你阴气爆发,加重了伤势不说,还让治疗更加麻烦。”

    京落晖听得头疼,哑着声道:“闭嘴。”

    就像京落晖向来不听裴与衡的话一样,裴与衡在这种时刻也不会听京落晖的话。

    所以裴与衡只是幽幽叹息一声,接着唠叨他:“你不是说这一次是计划?怎么计划变成了实在的伤,你平时可不是这么实在的人啊。”

    话是调侃,其中担忧责备之意京落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懂,只是他现在没力气跟裴与衡吵,只能轻轻哼一声,表示抗议。

    “哼什么哼,你还有理了?不就是一个定魂鼎,你要用,我自有办法给你拿来,何必设计冒险?你总这样不让我省心,如今可知道错了?”裴与衡捞了一把京落晖黑得似墨的长发,又转而握住他的手,“你啊......”

    似叹息似责怪,又似担忧心疼。如此复杂的感情,京落晖顿觉不自在,将自己手抽回,但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靠在裴与衡身上,还有心情逞强,“我又没事,你别一副我要死了的样子......”

    “胡闹!此话能挂在嘴边吗?”裴与衡深深皱眉,不等京落晖说完就打断他。

    “你是修士,怎么学凡人那一套......”虽是这么说,京落晖却也没再提了,准备开个玩笑,免得裴与衡老拿此事说他,“你还算及时,我还在想,要是栎青不知道清阳派在哪,我说不定就没救了。”

    “都说了别提......”提起此事,裴与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我赶紧封住你体内阴气,加上御园主刚好在清阳派,医治及时,你觉得你还能在这跟我逞强?平时做事不与我商量也就算了,这么大的事你先斩后奏,来一句配合就打算混过去?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身为符灵师,尤其是你还做事高调,就不该与人正面冲突,怎么,你这么大了还好面子不成?”

    “好了好了......咳咳......”京落晖没想到他真生气了,还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连忙咳嗽几声,打算混过去,结果假咳牵动伤势,成了真咳。他捂住嘴闷咳几声,血从指缝流出,让白色中衣染上一抹色彩。

    裴与衡吓了一大跳,赶紧给他顺气,见他闷咳不止,又觉得自己不该在京落晖还没好时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

    “你……”裴与衡将他重新****,又给他梳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见他指尖血迹斑斑,心中担忧不已,“我去找御园主来。”

    京落晖没力气反驳,又不想让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那只孔雀看到,只好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把左手留在被子外,右手遮住双眼。

    御渐萧人未到声先至,铃铛声由远及近,话中还有几分笑意。

    “你就是惯着他,我都说了没什么事了,他受伤这么重,吐血多正常呀,吐完了就好了。”

    裴与衡满是担忧,又不好质疑一个医修的医术,“话也不是这样说,能少吃点苦也好,这样难受着也不是办法。”

    “啧,你就惯着他吧。”御渐萧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悬丝诊脉,还埋汰一语不发的京落晖,“平时叫你喜欢玩吧,玩大发了可开心了?啧,怪不得让我来清阳派呢,合着就是来医你们的呗。”

    他嘟囔几句,还不消停,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地往外说,“你还真把我当你们清阳的御用医修了啊?好大的气派!”

    “园主小声点……”裴与衡担心他吵着京落晖,忍不住上前开口,又见京落晖手上还有血,想起他不喜脏污,便拿起手绢细细给他擦了。

    御渐萧瞥他一眼,又忍不住说道:“你你你,你看看你,哪有一个掌门给自己养大的徒弟低声下气,做牛做马的?那个什么青不是也紧张他嘛,让他来擦,你这么多事还没处理呢。”

    “说够了?”京落晖再也忍不了了,左手反掌,双指一合,将御渐萧诊丝打回,“说完了就出去。”

    这人脸色苍白,说话也有气无力,御渐萧向来不跟病人一般见识,但京落晖不同以往。

    想使计结果把自己搞成重伤,就凭这件事他就能笑京落晖一辈子。

    “哎呦,这不是我们聪明绝顶,大名鼎鼎的符灵师京落晖嘛,怎么落得这个下场。”

    明知故问。

    京落晖不想跟他说话,转而看向裴与衡:“你要有事就去做,咳咳……我又没事。”

    裴与衡有点犹豫,他拂了拂京落晖的发丝,又拿出一块手绢交给他:“嫌脏了就擦擦,我等会儿就来陪你。”

    “又不是小孩子,陪什么陪。”御渐萧酸得不行,他还没被人这么哄过呢,京落晖这么大了裴与衡还把他当孩子,哼,也不嫌幼稚。

    本来想说不用的京落晖看他一眼,改口道:“那你记得要来。”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嫌弃,瞬间移开视线。

    裴与衡只当他伤势未愈,想着找长辈也很正常,便点点头,随着御渐萧一起出门。

    御渐萧是真的恨铁不成钢,写着药方也要唠唠叨叨:“我是说真的,你也别嫌弃他这性子,都是你惯出来的。哎,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像没脾气一样,管个孩子都管不住?”

    他跟裴与衡是旧识,也是知道裴与衡带回了一个孩子,可以算是看着京落晖长大的人之一。

    虽然他第一次见京落晖时,对方已经成年了。

    “好了。”裴与衡看了眼药方,又见御渐萧不像之前那样愁眉不展,知晓京落晖伤势渐好,便高兴了不少,“人情欠下了,你想什么时候讨都行。落晖那里还劳烦你看顾着,你看什么时候可以进行那事?”

    御渐萧见他神色坦然,眼里也是坚决之色,瞬间不爽快起来:“你当真没开玩笑?舍弃自身修为去压制阴气,一次便够了,再多一次,恐怕会伤及根基,到时候就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裴与衡根基本就不算好,修为在中原里只能算中上,多年来支撑清阳派也让他修行时间大大减少。

    再加上……

    “更何况你心事太重,被束缚在世间,早已无缘大道,此路,不可走啊。”御渐萧虽然经常说裴与衡性格温和,像个面团子,谁都能捏,但实际上,他依旧是喜欢这个性子的。

    他与裴与衡结缘,也是因为对方在他为难时施救,此后决口不提回报之事,口口声声说着相逢是缘,不必在意。

    裴与衡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事,他与御渐萧多年相识,这件事情也无法瞒他,“无缘大道,红尘有念,也是一番际遇,何必担心我?我心意已决,落晖之事,我不能不管。他自小身体不好,就是因为这阴气,既然有压制的方法,自然要压制。只可惜我能力不足,不能替他根除,不然他如今也不会受这定魂鼎之伤。”

    他神色间愧疚不掩,眼中更是自责之意,御渐萧知道裴与衡最容易把事情归结到自己身上,如今也只能叹息。

    “当初你寄信问我如何压制阴气,我不知你是为谁,又年少轻狂,以为你是故意考我,就写了方子给你。没想到你竟毫不犹豫地用了,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牺牲至此,真的值吗?”

    不待裴与衡说话,御渐萧又无奈摇头:“也罢,你肯定要说你是自愿的,京落晖也不是来路不明的人。”

    裴与衡慢慢笑了,欣慰道:“你与我,总算有了些默契。”

    “唉——”御渐萧拗不过他,只好将要注意的地方细细对他说尽,“此法一用,你根基难复,修为还能补回来,根基却是永远补不了的。我被人称为神医,在这方面,却也帮不了你。”

    “你肯指点我一条明路,我便心满意足了。”裴与衡浅笑,“至于根基……不过是说来好听的,能有其他用处,才不枉我之名。”

    他见地方到了,谢过御渐萧,两人分道而行。

    御渐萧回头看着一身清雅端正,坦然明亮的清阳掌门,轻声一叹,转身时又只能低声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你不在乎,我可不能不在乎。为这人牺牲,不说值不值得,也得让他知晓才是。”

    忆起京落晖,御渐萧轻哼一声:“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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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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