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阁主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他将那少年看了好几眼,最后只是短促地笑了几声:“果然是败笔……早知如此,就该早日杀了你。”

    这对母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变数。

    如果不是那个对他推心置腹的姑娘,他很难有今日地位,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姑娘,他有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对,他从不觉得自己组建那些戏团是污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只不过是在这世间为自己寻找到了一条路,也早有觉悟,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

    但他不后悔。

    蒋阁主被带走时,只是用他深沉的眸子轻飘飘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往席得一身后缩了好几下,他眼中仍然是一股子懵懂,还傻乎乎地问:“爹爹不喜欢我么?”

    席得一敛了敛神色,她不善言辞,不知道该如何对少年解释这件事。

    这少年太过单纯,心智也不全,对她的话难以理解,所以哪怕是蒋阁主这种败类站在他面前,就算是席得一将话说得那么明白,他也听不懂。

    不仅听不懂,还能用这样纯粹的双眼看着她,问蒋阁主为什么不喜欢他。

    为什么?

    能为什么?

    周围原本看戏之人眼中也尽是不忍,他们本以为又是那些什么夺宝杀人的勾当,却没想到这一次牵扯进来的人那么多。

    眼前少年何等无辜?那些被戏团磋磨的孩子又何等无辜?

    甚至那些异族,就算人族不喜跟他族接触,但也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对伤害他人行径熟视无睹。

    这世间太平了,心软的人也就多了。

    京落晖轻笑一声,对眼前一切并不意外,当年的妖族可是人族奴隶,甚至只是人族豢养的一只野兽,蒋阁主对这些幼童做的事,还不及当年人族对妖族做的万分之一。

    不然也不会让原澹从沉睡中醒来,开始报复人族。

    裴与衡眼中尽是不忍:“这……唉,又是为了那些虚名么……但我不明白,蒋阁主这种地位,何必如此?”

    “这些事情怕是在他成为阁主之前就在做了……结交人缘,才能让他有今日地位。也正是因为结交的人太多了,才让他越来越收不了手,哪怕知晓自己有一天会万劫不复,也无法停手。”

    因为用不干净的东西换来的一切,即使他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

    更何况蒋阁主根本没想过改变。

    万九寄也久久无言,此事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了,万乘燕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声誉,被这样一搞,又能剩下几分?

    他也愤怒蒋阁主所做的事,但愤怒之外,也恐惧自己还能不能护住万乘燕处。

    席得一达到自己目的,却也没有丝毫高兴。她知晓那些伤害都无法抹去,死去的人不会重生,犯下的孽不会消失,真相大白,也只能勉强使人宽慰。

    但宽慰又能做些什么呢?

    万九寄深深叹息:“与蒋阁主关系较好者,我万乘燕处会全力追查,势必将此事弄得清清楚楚。”

    他不会想保住哪一个人,只想将这些恶臭的玩意儿彻底铲除,不破不立,或许这对万乘燕处也好。

    “那就劳烦门主了。”席得一看了看四周,发现不少人都准备上前质问万九寄,知晓他最近几天肯定是没空了,索性将自己所想再次说出:“我先前所说,并不是空穴来风。蒋阁主之罪罄竹难书,但他背后一定有人相助。”

    在终朝阁阁主这个位置,蒋阁主就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自由了,他无法脱身,这戏团越做越大,牵扯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凭他一人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席得一并不傻,发现这个“东家”是蒋阁主之后,她便明白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她去挖掘。只是时间紧促,她只能赶在三教大会召开之时击响鸣霞鼓,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步走出,也意味着之后的路更加难走了。

    万九寄满心疲倦,只是轻轻点头:“我明白……”

    他看向那些幼童异族,还有那已经越来越淡的少年魂魄:“姑娘可否替我暂时安置这些人,所有东西都由万乘燕处来出,只是希望姑娘尽力安抚……这少年,枉死之魂,心智不全,恐怕是难以去轮回之境了。”

    席得一在这大闹一场,见万九寄态度极好,也多了几分欣赏:“无碍,此事我早有法子。”

    她身边跟着一个鬼王,少年心愿已了,鬼王自然有办法送他去轮回之境。

    京落晖见状与裴与衡对视一眼,两人迅速跟上。

    席得一提前知晓他要来,早就在一旁等他,见到裴与衡时还规规矩矩地行礼。

    焱华剑上任剑主与顾明归同辈,她接任了八剑,自然属于裴与衡晚辈:“前辈。”

    她看了看京落晖,终于明白那股违和感是从哪来的了。

    她就说嘛,京落晖哪是有心情管鬼王来不来人间的人?原来是有裴与衡的原因。

    裴与衡不忍地看了那少年一眼:“他心智不全,也可以直接入轮回之境吗?”

    席得一摇头:“自然是不能的,所以打算让他去鬼界待一阵子,等到鬼界三通那边把事办好再让他入轮回。”

    她眼神难得温柔了一些:“他性格单纯,又是枉死,冤孽已消,想来下一世能过得很好。”

    其实这事谁也没有个准确的说法,只是平时注重因果惯了,便会说些今生如何来世如何的话。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今生苦难,也只有用来世福说来缓解心头郁闷。

    这也是席得一对少年的美好祝愿,希望他来世投生富贵人家,即使不是修士,也能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

    少年歪着头,笨拙地去碰席得一的眼角:“不生气。”

    他很难理解难过与生气的区别,在他看来,这样的神色就是不高兴了,那不高兴就等于生气。

    他不想席得一生气。

    席得一勉强笑了笑:“好,我不生气。”

    裴与衡眼神也柔和下来:“好孩子。”

    少年好奇地看他一眼,忍不住从席得一身边飘过去,他也很喜欢裴与衡的气息,满足地眯着眼待在他身边,顺便伸手推了推京落晖。

    他不喜欢京落晖。

    京落晖:“……”

    一只小鬼也敢在他面前造次?

    裴与衡笑了笑:“你跟小孩置气做什么?好了,正事要紧。”

    “席姑娘,麻烦你带我去见鬼王可好?我有要事与他商谈。”

    席得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带着两人就去了她藏身之地。

    鬼王别梦歇还在那地方摆了个摇椅,躺在上面一口一个葡萄,瞥了眼他们还轻嗤一声:“哟,怎么这么多人啊,你去一趟怎么人越来越多了?就喜欢在外面捡人啊?”

    席得一根本不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话:“裴前辈要见你。”

    “前辈?哪个前辈呀?”别梦歇探头看了看,“咦?有些眼熟。”

    裴与衡笑了笑:“在下是顾明归的师兄,清阳派掌门裴与衡,阁下可是南方鬼王?”

    “啊,是那傻子的师兄?”别梦歇顿时觉得没意思极了,“是啊,除了我还有谁?鬼王里面长最好看那个就是我,记得了吗?”

    京落晖微微挑眉:“你若是不会说话,我把你送去鬼界三通那学学怎么样?”

    别梦歇:“……”

    他有些不服气:“你如今可奈何不了我!”别以为他不知道,寒无栎重生后没有动用从前的阴气,他如今实力远远不如从前,哪是堂堂一个鬼王的对手?

    京落晖只是微微一笑:“我如今修为不全,你如今人身不全,若真要论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别梦歇冷哼一声,看向裴与衡:“说吧,你有什么事?”

    裴与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吧,一旁详谈。”

    鬼王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走了,少年蹲在墙角看花,看见他走了还傻乎乎地招手:“再见!”

    别梦歇笑了一下:“这傻子。”

    席得一冷冷地瞪他一眼,鬼王立刻收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京落晖看了几眼少年:“我倒是意外,你居然会与鬼王一同过来。”

    他本以为按照席得一的个性,会尽快离鬼王远一些,毕竟鬼王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算是好人,席得一手握焱华,焱华历任剑主性格都十分执拗古板,不喜与这种人结交。

    是以京落晖才会对鬼王与席得一熟识感到有些惊讶。

    席得一微微皱眉:“他非要跟过来,我想着若是他被抓了也是活该,就没有阻拦。”

    京落晖:“……”啧,果然是还是他认识的焱华剑主。

    “我奈何不了鬼王,又多次承蒙他关照,是以无法对其出手。”席得一还有些不耐烦,“但他所作所为实在是……若是被抓了反倒是好事,我不会对他出手,也不会保他。”

    京落晖对她的想法毫不意外:“我对鬼王也没有什么兴趣,说实在的,如今的事已经不仅仅与鬼王有关了。”

    他将无争玄谷一事说出,又对席得一直言蒋阁主与南林宫家有关一事评价道:“你这话实在是冲动了些,宫帘心证据难找,你如今说出,只是让他有了准备。”

    “但我若不说出,恐怕之后就没有机会了。按你所说,宫帘心对无辜之人尚能赶尽杀绝,对我更是不可能放过,,就算我之后出事,如今说出,也算是给了世人警醒。”

    京落晖想了想:“这话确实也没错……宫帘心牵连的人太多,蒋阁主坐上高位却无法放弃戏团,说不定就与他有关。”

    他去过宫家,见到宫帘心本人,自然对其性格有些了解。宫帘心嘴上说着体恤民众,实则十分享受被人关注的感觉,他屋内装饰大多昂贵华丽,说明他本人也有些爱慕虚荣。

    只是多年来装得太好了,他人见了也只当是宫帘心小小的癖好,不以为意。但一旦知道宫帘心所作所为后,再看这一切就有些不寒而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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